骆淑景丨迷乱的星空

小雨淅淅地下着,檐上的雨一滴一滴地砸在青砖的地上,泛起一个个的泡,又在空中扯成长长的帘。小院里寂静无声,屋里桌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转动,书架上的一排排书都绅士一般沉默着。我的心像这秋雨一样忧郁、缠绵。卫明在给我念徐志摩的诗,从我一进屋他就开始念。用他那带点阴柔的男人的声音。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导师,你是我的精神领袖,你是我通往外界的窗口。望着卫明苍白的脸色,我在心里说。但卫明听不到,就像我没有听见他念什么一样。他不知道我心里在纠缠些什么意象。我要走了。卫明站起身送我,他给我掀起门帘,然后张开伞。他总是那么心细如发,怜香惜玉。走过长长的甬道,没有一句话。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留恋或者深情。但我不知道他是假意还是真心。每次都这样,每次。

我已不再参加高考。我觉得只要拥有卫明,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那些工作呀、学习呀,还有一技之长、谋生之道,都可以不要。我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身份,界限,财产等等。我相信,我的爱比一切人的都崇高,都伟大,不掺加任何杂质。我迷恋卫明,迷恋他的思想,他消瘦颀长的身材,他在雪地里展翅飞翔的轻盈,他骑车沿坡飞驰而下的飘逸,他深夜抓着栏杆翻越大门的敏捷,都让我着迷。他读过那么多的书,他知道尼采、萨特,卢梭,唐璜,叶甫盖尼·澳涅金,还有于连,并且向往他们,或者说他就是他们的集合体。我从他那里收获了许多,新鲜的草叶,杂乱无章的说教,纷之沓来的思潮,我像捕捉空中的雪花一样捕捉他的思想,还有眼神。相比之下,我是那么无知,闭塞,孤陋寡闻。我崇拜卫明,除了他,没有人能够引渡我到那个美丽的、新奇的、诗性的彼岸。我爱听他滔滔不绝的讲演,我心疼他忧郁、深邃,不可测的目光,我怜惜他消瘦的脸庞,紊乱的长发,没有规律的诗人的生活。

黄昏,夕阳,一首《题<伊菲格尼>》,卫明用他那特有的阴柔的男中音朗诵道:“也许是黄昏/浅赭的天空渐渐低垂/在异国的海边/在异国的土地/伊菲格尼/轻轻的海风把你守卫。夕阳染红了你的祭司衣襟/像战争刺伤了你心灵的血迹/在异国的海边/在异国的土地/伊菲格尼/小草轻轻地把你伴陪。你冷漠的面庞对着大海/可要把满心的忧愤埋进海底/在异国的海边/在异国的土地/伊菲格尼/海浪为你奏响深沉的哀曲。你绝望的目光飞过了大海/你的心是否也长出双翅/飞回故里/在异国的海边/在异国的土地/伊菲格尼/你可知道这罪恶的渊薮来自哪里?”漫天的悲伤,让我们哭倒在一起。

但我不在卫明的审美之内,我知道。我是丰盈的,饱满的,健康的,但卫明不需要。他渴望病态,需要“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怨愁的姑娘”,我为不能符合卫明的理想而自卑。我拼命塑造自己,闻鸡起舞,读书,仗剑,写诗并痛苦。现在我需要你的拯救,但随之我要拯救你。我望着卫明苍白的脸,在心里说。我不怕你穷,不怕你没有房子住,不怕你东搬西迁,不怕你欠许多债。只要我们相爱,一切都可以克服。我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卫明会爱上我的。我努力充实自己,我要和他比翼齐飞,我要和他相提并论。我把母亲给的零花钱,还有上山挖药的钱都换成了《忏悔录》、《十日谈》、《神曲》、《拉奥孔》、《荷马史诗》,然后半生不熟地啃。

卫明的周围围绕着一群诗歌的圣徒,或者说缪斯的仆人,现在叫“粉丝”。女的有照相馆的贝贝,鸡场的粉子,税局的肖静,县志办的小燕,还有正上高中的玉兰,男的有代课老师杨豪,个体户春山、牙医任和等。他们在一起争论写诗,自办杂志《七月》,谈论拜伦,普希金,在旋转的红绿灯下,声嘶力竭地吼叫,他们渴望战争,毁灭,向往大海,帆,流浪;他们昼伏夜出,喝酒打架,争风吃醋,尽情地挥霍着青春多余的热量。这是一群饥饿的儿女,从精神到肉体。而卫明的正确身份应该是商人,他在街上开服装店,手里拿本莱蒙托夫的诗歌集,冷淡地对待每一个前来的顾客,因此生意门可罗雀。卖下钱花掉,然后再贷款进货。他向往的是拜伦式的自由,唐璜般的荒唐,这样的职业委屈了他。

卫明不大重视身边的女孩子,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他随意支使她们给他洗衣服,收拾房间。但他喜欢围绕的感觉,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喜欢当导师。他欣赏她们的小肚鸡肠,欣赏她们的“疏影横斜水清浅”,喜欢她们的忸怩作态,或妙曼姿容,还有幼稚,然后写诗或者解剖。我一面渴望加入这个团伙,这是我接触外面的世界,让青春冲破牢笼,上下翻飞的唯一通道;我一面又本能地拒绝着,清醒地批判他们的行为。我只爱卫明,我只想拥有他。我在卫明面前努力地保持着矜持,和适度的自尊,我不能向他表白内心炽热的爱,更不可能和他谈婚论嫁,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庸俗”。

我没有向卫明表白过什么,他也没有向我承诺过什么。他说“我们要做好朋友,不要那么狭隘”,我就相信他。他只在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很深的东西,让我去猜测,去捕捉,去想入非非。在白玉河岸,在小树林,在老虎鼻子,都留下我们的畅谈和足印。水草,金黄的旋复花,危崖上的红叶,天边的流云,远处深黛的山峦,还有我心中无可把握的忧郁和悲哀。卫明滔滔不绝说着,多重转折的句子,我静静默默地听着,细心揣摸婉转的意思。卫明说他一生的宿命是过流浪的生活。我在心里说,我愿和你一起流浪。

父母对我是宽容的。母亲只是劝我,20来岁了,正儿八经找个婆家。不要和卫明在一起,他一家都是“捣崽鬼胚子”,不是好好过光景的人。但我听不进,我觉得母亲世俗,功利,不理解我。我写了许多诗,写了许多信,但我感觉,我在把自己的心丢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发出来的也只是我自己的回声,与卫明无关。他也给我写。让我感觉更多的迷乱和无奈。我不能进城的日子,妹妹当了我的信使。每次回来,我都细心询问妹妹,卫明接过信,是什么表情,他都说了些什么。

时间一天天流逝,我对卫明的爱有增无减。有一天,终于有一天,卫明说他想离开故乡,到外面去流浪,问我愿意不愿意一起去,能不能找一个驿站。我毫不犹豫地同意,并说去小姑家吧。我设想第一站先到小姑家,至于怎么对小姑介绍卫明的身份,出去怎么生存,我没有来得及想。

天上飘着雪花,我托亲戚给我买好了两张去C城的票。那时的车票很紧张,得走后门。计划第二天一起走。傍晚,我敲开了卫明的小屋。他没在,他弟弟出来了。由于经常来往,弟弟对我很熟。我说,卫明呢?他让我进屋坐下,然后说,事情闹大了,卫明昨晚和肖静跑了,现在肖静的父母正缠住他父母要人呢,他在哥哥的屋子寻找,想看留下什么字条没有,还准备派人去我那儿问,看他俩跑我那儿没有。

天!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弟弟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见。他让我坐,他去给我倒水,我痴痴地望着北风吹动的窗帘,啪哒啪哒,象飘舞的经幡,又像荒原上的祭旗。多日来隐隐的猜测终于证实了,肖静,那个局长的女儿,比卫明小几岁,一个叛逆又温顺的小鸟,他和她一起跑了,他终于把她勾引到手,终于做了一回于连!

我不知道怎么摇摇晃晃走出小屋,又走到雪地,十多里路,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天摇地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人抽了筋一样无力。风搅着雪,跳着回旋舞,我在风雪中旋转,我把两张车票撕碎,扔进旷野,看着它和雪花一样飘逝。回到家,母亲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无力地笑笑,躺倒在床上,烧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我起床参加了村里一个女孩的婚礼,我和大婶大嫂们一起包豆馅馍,一起说笑忙碌。我看看天,天没有塌,我望望地,地也没有陷,村里人依旧奔波操劳,而我却像死过一回一样。我对着所有人微笑,但只觉着那笑憨傻而痴呆。

卫明和肖静没有跑远,他们只在一个同学家呆了一夜,就被双双捉拿归案。由于先上车后买票,肖静家人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他们。他们的出走在小县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后,归于平寂。然后是张罗布置新房,举办婚礼: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

第二年春天,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这个让我眷恋而伤痛的地方,到黄河岸边去谋生。“只有送行的月亮和乍暖还寒的风在沙拉拉响……”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来救赎自己破碎的灵魂,梳理迷乱的天空。

婚后,肖静有一份工作,卫明不干服装生意了,杨豪也辞了工作,他们把本地的烧鸡运往广州。等到了广州,麻袋里的烧鸡都臭了。他们把烧鸡潇洒地倒进香江,空着手回来了。然后他们又到山上办养兔场,把100多只兔子养死,又赔了一大堆。后来卫明又办门市,然后又驴打滚式地赔干。跟着他的杨豪、任和,都丢了工作,成了真正的流浪者。玉兰很自然地没有考上大学,先后和三个诗人柏拉图之后,睹气嫁给一个大她十多岁的有妇之夫。贝贝去了外地,粉子也找了一个小白脸。

卫明和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怨愁的”姑娘,在一起过了十年的“丁克”光景,坚持不要孩子,最后离婚。肖静调到市里,又嫁了一个男人,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日子步入正轨。

有一年冬天,我丈夫遭难,我担着极大的压力。卫明很关心我,一天晚上他备好酒菜,邀我去坐,散散心,也许还有别的意思,我理解。但我不想说眼前的事,我滔滔不绝地说起以往。剖析过往时日的悲剧,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灵魂。卫明曾经是我的导师,我曾经毕恭毕敬地倾听他的谆谆教训,但现在他开始宾服我的分析,我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同时又很悲哀。我们都是一群出身下层的青年,当时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没有饭碗,我们本末倒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是思谋着怎样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而是追逐西方的自由,用污泥浊水冲刷着我们并不清醒的头脑,而最后走向生活的深潭。我庆幸我是大地的女儿,和庄稼、山川、河流接近,在我虚无的时候,父母的操劳,农人的艰辛唤醒了我,我用土地的宽阔救赎了自己。而卫明他为自己虚无的理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天已很晚,但我实在找不到一点感觉。我明白地对卫明说了。卫明笑笑说,我想你一定很寂寞,很苦,叫你来,是想安慰你。但你太强大了,不需要。你走吧。

卫明的生活依然没有什么起色,他欠下了许多的债,无望还清。房子被执行,家具都给了肖静,为躲债,只好到外地去生活。诗是绝口不谈了,连书报也很少看。昔日的追随者都风流云散了。兄弟姐妹们也都成家立业。他孤身一人。终于,40多岁的卫明用他最后的魅力勾引了一个20多岁的本乡女青年,在外地生了一个孩子,回家乡来过满月。真正是吃饭没锅,睡觉没窝,住在单位的五层楼上凄凉得很。亲戚和朋友凑了钱,给他过了一个满月。女方的娘家要打要骂,闹得沸反盈天,最后给人家拿几千元了事。他邀请我,我当天没去,我想像不出瘦弱衰老的卫明抱着一个小毛娃是个什么样。我还想,卫明半世浪漫,最后只收获了一个秋瓜蛋子,也不知将来能跟上养活他不能。

满月过后他临走时,我去了他家。床上胡七八糟堆着小孩的尿布片,那个面带愚鲁的女人正满足地抱着孩子噢噢。面对卫明,我纠缠如怨鬼般的初恋情人,我大张着嘴,像对着永逝的青春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作 者 简 介

骆淑景,女,六十年代生人,现居三门峡市卢氏县;喜爱文史,笔耕不辍,著有多部长、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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