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锅热气腾腾的杂菜
文/段从丽
这是一锅神奇的杂菜!
说它神奇是因为每次只要这锅杂菜端上桌,不管做多少,总是被大家一扫而光,仿佛一年的心愿都在这锅杂菜中得到了无尽的满足!
咱家每年有年三十聚餐的习俗,父亲兄弟多,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三十几口人,因为人太多,大人们就不再聚了,但这一传统倒是被我们这一辈沿袭了下来。
母亲第一次做杂菜,我已经记事了。那年三十,大大小小一帮孩子得有十多个,人多得一张八仙桌连跨拐都挤不下了。这可愁坏了母亲:家里所有可以吃的都翻了出来,也没啥好吃的,孩子们又多,可怎么办呀!母亲深知,这群正长身体的“食肉动物”对肉菜的渴望不亚于婴儿吃乳,可家里都连一块像样的肉都没有!无奈,母亲的“独门杂菜”从此便诞生了!当母亲把仅有的一锅杂菜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宽大的八仙桌上时,满是愧疚,拽着围裙的边角擦了擦手,不停地念叨:“委屈孩子们了,大过年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也许是人多,也许吃的只是热闹,大家伙们儿并不在意,反而嘻嘻哈哈,把八仙桌围得水泄不通,吃得那叫一个欢!个个捏紧手中的筷子,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又不得不歪着头躲过从锅里冒上来的白白的热气,一个劲儿的往里瞧去,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惊喜”!个儿高的仗着天然优势,把筷子从小个儿的头顶直伸出去,一个“精、准、狠”,夹住一根长长的“钱串子”(长豆角),再高高举起,得意地大叫:“哈哈,我这根‘金条’最长,今年我要发大财啰!”不等话说完,也顾不上烫嘴,像孙猴子第一次吃面条似的匆匆吸进嘴里,完全不屑于理会小个子们伸长了胳膊,跳起来要抢的架势!个儿小的也不甘示弱,“硬抢”不行,就来“智取”。他们紧紧握住筷子的尾部,连夹带戳,也收获了不少的战利品——萝卜,豆腐,猪血块……“咦,还有一块五花肉哩!”那激动得呦,像中了大奖似的,马上咧出缺了两个‘门神’的大白牙,故意抖了抖那戳在筷尖正上下晃动的五花肉,隆重地向众人炫耀一圈,然后塞大半节到嘴里,龇牙一咬,那嘴角就流出了一趟清亮清亮的肥油,任由它飞快滑向下巴,路过脖颈,最后藏进旧袄领中,才把挂在唇齿外诱人的酱色肉皮抿进口中,那眯眼享受的滑稽相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还有更小个儿的,远远相中一块早已被汤汁儿卤透变色裹着肉糜的千张卷,急得“叽哩哇啦”直叫唤:“哥哥,我要那块‘白肉肉’!”哥哥趁机夹起千张卷送到自己嘴边,超级夸张地“啊呜”一声,假装要一口吞掉,直吓得小家伙又是撒娇又是跺脚才递还给他。得到满足的小家伙急切地一口咬住了千张卷,“呲”地一下,千张卷里的汤汁呈一道弧线喷了出来。小家伙“啊”地一声,赶紧又吐出来,被烫得张大嘴巴,伸着舌头,不停地用手扇着,然后毫不在乎地在一片“嘲笑”声中继续打响“攻坚战”!母亲和父亲站在大伙身后,嘻嘻笑个不停,如同提前看了春节晚会的压轴戏似的!母亲边笑边忙着偶尔拍一下父亲的屁股,只叫照顾着点弟弟妹妹。父亲则时不时地伸头看看锅,乐呵呵地对大伙儿说:“烫哦,慢点!够吃哩!够吃哩!”
这是一锅“秘制”的杂菜!
我们在炮竹声中慢慢地长大,生活也一天天好起来,人们的餐桌上有了鸡鱼肉蛋,咱家也不例外。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始终坚持着每年做一锅杂菜,取材不变,味道不变,就连它摆放在八仙桌的位置都不曾变过!那锅杂菜不再孤独,八仙桌也因为菜品丰富显得丰满起来。几道每年变换花样的肉菜围杂菜锅一圈,桌方菜圆,冒着热气,香气扑鼻,惹人垂涎。可这却惹恼了脾气火爆的父亲。终于,父亲恶狠狠地指着母亲,满是愤怒:“你还有个长辈的样子吗!那么多孩子围着你,大妈长大妈短地叫着,你好意思吗!一年到头,孩子们也就来吃喝这一两顿,你竟年年用杂菜当主菜,又不是过去没得吃!”眼见着父亲的指责,母亲似乎并不委屈,也不辩解,依旧坚持着,认真地做她一年一锅的杂菜,仿佛是在雕琢一件“珍品”。不过我发现,尽管肉菜品种繁多,杂菜依旧会被“吃货”们扫荡光光。每次吃完,母亲似乎只关心那锅杂菜,总会笑眯眯地对着仅剩下汤汁儿的锅琢磨一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锅坚守的杂菜!
那一年,我出嫁了。年三十,婆婆家的餐桌上堆满各种年菜,可我总感觉少了什么。新年的初二,回娘家给父母拜年,远远地就瞧见了八仙桌正中间那口再熟悉不过的杂菜锅!尽管八仙桌因为年菜过于丰盛而显得小了许多,但杂菜锅的地位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原来,这正是婆家缺的——“盘踞”我家八仙桌二十年的一锅杂菜!难道这才是我心里惦记着的?
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陆陆续续成了家,立了业。但每到年三十,相约来吃母亲“秘制”杂菜的兄弟姐妹不减反增,由原来绕八仙桌一圈变成了内外两圈!兄弟们领着各自大媳妇,小新娘,依旧围着母亲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大妈,就把您那独门‘大妈牌’杂菜烧烧,好吃暖和又能吃饱!”母亲的眉宇间便明媚起来,麻利地拾掇起她的“大作”来。不一会儿,那道多年不曾变过的杂菜便又重新“占据”领地,那味道依旧那么淳厚,堪称经典!
也许,你不禁会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锅杂菜,竟如此神奇,令一大家的孩子们念念不忘?说起来,还真是要品相没品相,要味道没味道,初次吃的亲朋也没觉得它有啥特别的。你一定会说,总有独特之处吧。那要我说,不过就是一个“杂”!夏天晒的干角豆系列,入冬前窖进土里的青红萝卜,年前自家卤点的老豆腐,亲戚们送的自制粉丝……一锅煮!可它就是那么奇迹般的诱惑着我们的味蕾,并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记忆中!
多年过去了,那锅冒着热气的杂菜恍若一尊雕塑,依旧在年三十准时出现在八仙桌的正中央,兄弟姐妹们五花八门的吃相依旧馋如孩童!我想,我们这帮孩子们迷恋的不仅仅是一锅杂菜,更是母亲对这个大家庭从未变过的爱,一大家人欢聚的那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