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中夕照
文/熊曙光
渔中,立在淮沭河畔渔沟古镇的西侧。
1983年8月的最后一天,北渡大运河,走杨庄,过三十孔大闸,右转,沿淮沭河堆继续北行三十余里,我终于看到了渔沟大桥,桥西里许便到了渔沟古镇。秋后一伏,地火炎炎,几小时滴水未进的奔走,疲惫有之,而让我顿感虚脱的,是一股失望的情绪——渔沟古镇,古意何在?站在古镇小北门,我不愿挪步,马头古镇的残碑断石间曾留有我多少童年的足迹,彼时忽然让我怀念起来。
由北向南走在渔沟主街,一棵树都没有,浪尘烈日,无遮无挡,至十字街,右拐西行,竟是一石板小巷,块块青石板,光润,一如历史长河里洗过。过小巷,右侧水涵云影,柳引波光,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过水塘,急行数十步,右侧闯入眼帘的是一朴拙之门,右侧白板黑字竖写“淮阴县渔沟中学”。大门面南,进门,沿缓坡北上,不足百米,有一典雅圆门,立圆门环顾,见梧桐森森,校舍数栋。那校舍地基高出地面近八十公分,红柱长廊,青砖黛瓦,那瓦从屋脊高处,列队而下,俯仰相承,左右映带,如一页页古籍经典,阳光把树影投映在屋面,投映在青青瓦松间,风来,瓦松轻摆,青灰律动,光影迷离,字里行间是谁在摇头晃脑地吟诵?我恍然,当历史烟云散尽,府衙草埋,峨冠成泥,永不漫漶的只有这一页书香,只有这朗朗书声。古镇的古意古韵只能留存在这渔中校舍!
淮阴县渔沟中学,她的学子们昵称其为“渔大”,古为临川书院,肇始于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年)。如果说马头古镇帆影长河金戈遗响,那渔沟古镇无疑就是文津古渡风声雨声。我,要在这文津古渡,留下三年的青春。
我们教室后面有一溜高低床,是我班住校男生大通铺。课间,高低床变成高低杠,我们翻爬嬉闹,状如玩猴,夜里我们在高低床上挤挤格格,挨挨蹭蹭。记得我牙疼,老师上课时,我就躺在被窝里,边听课边俯察自己的同窗,那画面今天犹让我向往。后来,通铺撤了,我们搬到了校园西侧大礼堂。偌大的礼堂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我一直没能数清楚。再后来,我们班的男生搬出大礼堂,集体住在学校西南角的一间空房,这才算有了稳定的宿舍,但我们依旧是“亲密无间”,无可回避,因为这宿舍依旧床挨床,挤成一片。宿舍东边是校医室,李校医天天晚上放电视,《再向虎山行》便是那时候零零落落地看了。宿舍门前有一口按压式水井。“渔大”本没有围墙,我们的水井邻近河沟,紧旁河柳,河沟外就是当地生产队社场。冬夜,被薄,我们曾悄悄地走过冰冻的河沟,溜到社场,每人扯回一抱稻草,那夜的月光,好慈祥,似乎要把千年的温柔与怜惜,都倾洒在我们这些寒门弟子的身上。
我床的上铺住着孙建军,我们都亲热地叫他老孙头,南吴集人,他妹妹常送干粮来,有炒面,更多的是烙饼。他特慷慨,真的是有饭大家吃。还有一同学,他妹妹送干粮来时,在渔沟大桥附近出车祸走了,让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人生第一次震惊于无常。当年一日三餐由班级值日同学用大木桶从西北角的食堂抬到教室,同学们排队打饭,负责分饭的同学大权在握,最后打饭的多是女生,也只能受点委屈,多喝点稀的。某天,早饭快要分完的时候,竟然发现粥桶里有一只煮化了的癞蛤蟆。那时候我们似乎从未吃饱过,周边村民提着饭菜,跨过河沟,来在校园梧桐树下,让我们两毛钱就可以骄傲地美美地吃上一顿农家乐。后来食堂也额外供应点菜,我们常两人合伙买一份,一次张俊峰与我合伙,他说他喜欢吃辣,问我怎样,我说随你,他买来后,只吃了两口,因为太辣,结果都被我独吞了,哈哈,那是我高中最奢侈的一顿午餐。
是的,母校“渔大”没有围墙,环绕校园的是清亮的沟河。河沟两岸有柳树,有槐树,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高高矮矮的杂树。她的东北两面,朝朝暮暮,炊烟袅袅;西南两面,旷野无边,色彩丰富,四季变幻,我尤其喜欢油画般的绿油油的麦浪与黄灿灿的油菜花,要么不展开,展开就从脚下一直延展到天边,你见过哪一幅油画能如此壮美?你可劲地想象,早早晚晚我们跨过河沟,置身在这样壮美的油画里,放声朗读,一个个记忆细胞将会是怎样的鲜活?!你再试想一下,漫天飞雪天地一色中,没有围墙的母校临川书院,是何等的景致?在那1983年的冰天雪地里,在母校的怀抱里,我,第一次穿上高木屐,一步三滑,一路笑声(借同学刘维民的。我以前没穿过高木屐,没穿过芦花编织的毛窝)。我也喜欢东侧水沟,记得1984年的初夏,同学们课间拥在教室东山头,有的临波弄影,有的踢水洗脚,也有的卷起裤脚,坐在沟沿,探腿嬉鱼,当然也有的在饶有兴趣地观望村民逮鱼。这水沟牵手鱼塘,丰水季节,沟满水清,时见游鱼嬉戏。
“渔大”的煤油灯,是“渔大”人记忆深处永远不会消失的星光。每晚9:30教室熄灯,但只有极少数同学回宿舍看书或休息,绝大多数仍在教室挑灯夜战。白天,窗台上摆满了煤油灯。有一次课间,我站在窗口过道刚开始脱外套就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异样,不好,煤油灯!未及转身,我敏捷地双手后操,结果两手各操到一只玻璃灯罩,衣服下摆还兜住一个。我庆幸,是我的敏捷让我避免了一次重大的财产损失,否则我能拿什么赔偿?
记得高一开学典礼上,赵育民书记的讲话三言两语,绝不拖泥带水;陈宝顺主任横高竖大,眼如铜铃,声如洪钟,赋诗一首,慷慨激昂,让我睁大了眼睛。陈主任教我们化学,高二文理分科前最后一次化学考试我九十六,我选择了文科,分科后第一次化学考试我考了个六十九。张立才校长的散文《严父慈母》,其语言的凝练,情感的收放,让我绝倒在大一课堂。这篇文章是张校长纪念他的岳父,原扬师中文系教授,发表在扬师学报上,其时我逢人就讲这篇文章是我母校“渔大”校长写的。还有一位校领导,郭业成,数学专业,人送外号郭小刀,“小刀”之誉,或因其做事做人锋利如刀,或因其数学解析如“庖丁解牛”,可惜我不曾听过他的数学课,他让我拜倒的是因为我参加工作后,几次酒宴上他即席填词,切情切事,文采斐然。刘其新校长身高马大,面白无须,大背头,最像当官的,然而他有长者之风,宽厚仁善。高三时我班卫生值日区不怎么干净,他找到我这个班长,我顶撞了他,说高三学生学习要兢兢业业,其他的及格就行啦,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竟然笑了,浅浅地。
我“渔大”三年有三任班主任。新生报到时,路红军老师说自己是班主任,李红同学说: 嘿,你要是老师,那我更是啦。我一开始也把站在他旁边的赵谦同学误以为班主任了。路老师南师大高材生,刚走出校门,教我们数学,和我们打成一片。在路老师的鼓励下,王永志、刘家林、葛坚和我,组成了文学小团体,我们常越过河沟,在无边的旷野里交流朗诵彼此的“作品”。高二分班时,路老师和我们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一杯就醉了。近年来,路老师精研格律,还有篆刻与摄影。
前排右二为路红军老师,右一为本文作者
吴引元老师是我们高二下学期的班主任,高三仍教我们地理。吴老师年长如父,一生跌宕起伏,“悲剧人生,喜剧性格”,不变的是永远燃烧的激情,与永远强悍的记忆力,现在七十多岁了,还能把毛主席的诗词倒背如流,还能把三十多年前我们班的座位表背出来。当年正是在吴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办了一份班级小报《雏凤》。对于吴老师,我们学生的感情是复杂的,他真心地爱他的三尺讲台,爱他的学生,但好酒易醉。醉酒课堂,思接八荒,口若悬河,后来我也慢慢地理解了他。高三班主任更是一位大才子,他这一辈子只做过我们这一届班主任,外人可能误认为他班主任做得像一个甩手掌柜,班级值日区他得过且过,住校生晨起跑操,尤其冬季,他也偷懒,郭业成主任每天天没亮必代替他去我们宿舍,叫骂驱赶,“刀锋” 所向,莫敢不从。其实,这位才子比我们班的金省元同学只年长两天,然而我们都很崇拜他,他总有方法调动我们的学习积极性,他的一幅点划撇捺无不精气四射霸气凌人的书法作品“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顶天立地张扬在教室后墙,把我们燎拨得就像李云龙手下嗷嗷叫的战士,那年高考我们班取得的辉煌远超校领导的预期。这位才子就是历史马乃清老师,关乎马老师的专文我还在酝酿中。
马乃清老师
那时的“渔大”荟聚了许多优秀的教师。英语恩师高益民埋头书本,不喜交际,课堂用语简约到位是他的鲜明特色。高考分数下来后,我们考外语专业的须到淮阴师专面试,并得提前两天去准备,我与张军(北师大毕业,初中起我们就是好哥们,他一生两次坐牢,自谓一次为国尽忠,一次为母尽孝)跟所住旅社发生冲突,高老师知道后,自掏腰包让我们换住宾馆。物理陆贯义老师矮胖,是一个书呆子,听说他夫人病危送到县医院时,他连挂急诊都不清楚,束手无策,眼睁睁地让悲剧发生,不过这是后话,当时陆老师的课堂气氛倒是十分活跃,他尖细起伏的拖音“看——小灯泡,怎么又,亮——了呢?”让我们永远忘不了。数学张登超老师高挑清瘦,他那天生似的自信从容,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他的课堂上。张老师家孩子多,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背着两个孩子是他的标配。数学徐立业老师很慈祥,胖嘟嘟的嘴巴,细白的皮肤,对学生循循善诱,但有一次他走过来问我,曙光,这次数学怎没考好呀?我回答说怎么啦?不少呀。满分一百分的数学测试卷我考了八十五,一脸小富即安的丑样让他顿时语塞,今天思来,我犹愧然。语文刘学智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表扬部分同学的优秀作文《从祥林嫂到水生嫂》,却没提到我,我很奇怪,原来我的作文被曹乃云同学借阅,未上交,后来刘老师给我的这篇作文打了九十六分,让我温暖至今。刘老师的书法崇拜者太多,我们班王国梁、陈晓辉、吴铭等是他的铁杆粉丝。语文朱士葆,小学毕业的放牛娃,直接考入徐师,曾让我们天天抄写新华小词典,开始时我也很反感,后觉得收益不少。我工作后不久曾请他到我的临时住处小酌。朱老师酒桌上从来是宁教自己胃受伤,不让朋友酒受屈,后来得了糖尿病,酒宴中偷偷下席去打胰岛素。
1986年7月初我们离开了渔中,匆匆赶赴高考的战场,把这个文津古渡临川书院抛在身后,连最后一眼的回望都忽略了。
1996年,高中毕业十周年,我们重聚“渔大”,竟然感到那么的陌生。那天告别的时候,我深情地回望夕阳下的母校,回望夕阳下曾经的教室,红柱长廊,青砖黛瓦,那瓦从屋脊高处,依旧列队而下,俯仰相承,阳光把树影投映在屋面,投映在青青瓦松间,风来影动,依旧是青灰变幻,然而我的陌生感何来?环顾,围墙四合,安然泰然,而我隐约有点心痛,似乎感觉到母校正在失去什么。
2006年,高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大家都不忍回母校。我这次聚会上的讲话稿放于新浪博客,竟然引起很多博友羡慕与向往这个文津古渡,仅仅因为文中的一句话: 母校是没有围墙的,母校培养出来的不应该是有围墙的人。
2016年,高中毕业三十周年,聚会活动放在了泗洪湿地,我们又一同被清亮的河水拥抱,一同任自然的风吹乱我们鬓角的霜雪。傍晚时分,坐船游览湿地的时候,我眼前又浮现出1996年那夕阳下的回望。
无常。据说我班曹秀梅同学早早就去世了,十周年聚会前,有一同学特地去其老家寻她。二十周年聚会,三十周年聚会,她当然也没有参加,可是,就在三十周年聚会后不久,我班周波同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喂,周波,我是你高中同学曹秀梅”。无常,也开玩笑,可惜就这么一例!2019年春节前,王孔才同学意外去世;2010年、2015年,杜凤仙、靳鹤奇两位同学,先后因病去世。本文提及的老师中,去世的,有徐立业、朱士葆,还有郭业成 、陈宝顺。
听说母校渔沟中学已经择址新建,原“渔大”的校园归属于渔沟小学,只有一些旧建筑保存下来,以资纪念。真心希望新渔中走出夕照,披一身晨光,重塑文津,重铸辉煌。
本文作者(右)与好友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