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撤退”没什么要紧!
鲁迅的“撤退”没什么要紧!
文/丁辉
早就不想再对中国的教育问题发表评论了。1948年,储安平在他主编的《观察》周刊上说:“抱歉,我已经没有批评政府的兴趣了。”对于中国教育,我的心情与此同。
然而,此番鲁迅作品大量地“被放逐”出中学语文教科书,我却势必要说点什么。首先是《语文报》的诚意邀约(但我的这篇东西,“中性”发言的《语文报》怕是发不出来的);再者,由于对鲁迅先生的爱戴与敬仰,加之自己平时又写点劳什子杂文,有同事和学生即以分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口吻用“当代鲁迅”这一称呼来折我寿。再沉默下去,连我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了。
然而我的意见却是:鲁迅“撤退”没什么大不了!
我常跟学生讲:读来读去,还是鲁迅。即使单论文章,鲁迅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也无人能出其右。都说鲁迅尖酸、刻薄、愤怒,其实鲁迅很优雅。鲁迅的笔力更多的并不是来自愤怒,即使再愤怒的时候,鲁迅依然能保有一份“四两拨千斤”的优雅与从容,从而不让内心的愤怒伤害写作的尊严;鲁迅诚然“反传统”,但鲁迅也是现代中国少数的几个成功地继承并发扬了汉语书写的审美传统的作家之一。正是鲁迅的文章让我知道了什么样的文字才叫做好,正是鲁迅的文章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纯正的文学趣味。如今是一个什么样的牛皮都有人敢吹的时代,不时有人跳踉出来,“不屑”鲁迅,也属正常,比如李敖。此君曾扬言“包揽50年来500年内白话文前三名”,并多次对鲁迅“颇有不屑”。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鲁迅的书我读得多,李敖的东西我读了不少,自信还有点发言权。李敖的“张牙舞爪”的文风自是不堪与鲁迅比伦,至于以“先死后死、祖孙一脉、端赖介石开阴道; 婚生私生、兄弟串连、全靠经国动鸡巴”这样的对联拿人家(虽然是总统)的家事和私生活开涮,还自鸣得意,更是十足“下三滥”行为,鲁迅先生是断断不屑为之的。
然而即使像鲁迅这样的大家也并不能保证篇篇皆为“佳制”,不幸的是鲁迅偶尔难免的粗糙之作竟成为1949年之后,语文教科书的“首选”。私意以为,像《为了忘却的纪念》、《友邦惊诧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文学和出汗》这些曾长期入选语文教材的篇什就不是鲁迅作品中最好的,甚至也不是次好的文章。这些篇什所以能入选语文教材,肯定出于“非文学”因素的考虑,比如,恰恰是这些篇什最能够表现鲁迅“痛恨国民党反动派”的跟我们共产党同仇敌忾的一面?这自是我的“小人之心”,姑录以备考。
像这些篇什“撤退”出教科书,有什么要紧?
1949年之后的大半个世纪,鲁迅作品诚然一直是语文教科书的“重头”,但效果好不好呢?可能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语文课本里选鲁迅,老师在课堂上讲鲁迅,学生学鲁迅的效果非但不好,反而是“造成了好几代人对鲁迅的厌烦”。问题出在哪里?一个颇为荒谬的事实是,鲁迅有可能是中国学生最熟悉,然而也是最“陌生”的中国作家了。数十年的关于鲁迅的“说教”呈现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鲁迅,甚至并不是一个真实的鲁迅。鲁迅的小说《故乡》写了自己跟闰土之间有了“厚障壁”无法交流之后,在结尾写了“我”的侄儿宏儿和闰土的儿子水生很快就玩到了一起。指导学生教育见习的时候,我曾听过一语文老师讲《故乡》,上述情节依然是被作为“光明的尾巴”看待,被解释成“鲁迅寄希望于将来”或“鲁迅从下一代身上看到了希望”。我的老师当年就是这么教给我的,谁知几十年下来,竟“雷同一响”。可惜的是这样的解释美则美矣,却连鲁迅的皮毛也未触着!若循鲁迅一贯的悲观主义的怀疑精神,这样的情节毋宁是鲁迅的关于现实和未来的悲情,因为终生秉持悲观主义的怀疑精神的鲁迅不会看不到“宏儿和水生的今天不就是闰土和我的昨天吗”,“我和闰土的今天又何尝不是宏儿和水生的明天”!这样的理解也照应了鲁迅一贯的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故鬼重来”的悲观体验。在《灯下漫笔》里,鲁迅把中国历史看做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近乎永恒的轮回;鲁迅说:“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隶,革命以后不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鲁迅说:“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 ,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对于教者,只需抓住鲁迅的悲观主义的怀疑精神,就如同围棋里的“留活眼”,可令满盘皆活。只可惜跟学术界、思想界比,教育依然是一个政治“超敏感”的领域,这个领域尚不能容忍一个在“政治上”和“道德上”不正确的鲁迅!
真正的理解和呈现鲁迅自然需要语文教师扎实的知识准备与相当的思想的敏感,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教育须有一个更开放的体制和更自由的空气。而这样的体制和空气直到今天依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罕物”!呈现一个不完整的甚至虚假的鲁迅比没有鲁迅要糟糕百倍。当适宜的季节与气候还没来临,把再多的鲁迅作品请进教科书,除了造成更多的“对鲁迅的厌烦”,断不会有其他结果。
因此,我坚持认为,鲁迅的“撤退”没什么要紧!1930年3月2日,鲁迅出席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大会。20多天后的3月27日,鲁迅在致章廷谦信中悲哀而清醒地写道:“此次又应青年之请,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做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鲁迅常常是“甘为人梯”的,但也需我们后人自练腿脚,兼夯实脚下的土地,倘自觉腿脚尚弱,地面也不牢靠,让老人家到一边去消停消停,也没什么不好。
【作者简介】丁辉,1970年生,江苏泗阳人。文学硕士,江苏宿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2007年始涉笔杂文,或以杂文笔法写学术思想评论,为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新生代杂文家的代表。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杂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杂文随笔集《爱是难的》(漓江出版社,201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