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黄浦江的源流太浦河 何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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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那些老哥们今可安好?
——访黄浦江的源流太浦河何建明
工程纪念碑 孔明哲 摄
开挖太浦河 资料图
太浦河 孙中钦 摄
当年民兵的兵役证何建明 供图
◆何建明
一条太浦河,浓浓三地情,更是父辈们流血流汗奉献自己建设祖国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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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走了十六年……离世时那一幕令儿撕心裂肺:他每时每刻在疼痛,全身的疼痛,无法翻身,又无法躺久。他吟呻着乞求用药或帮他翻身,但每每触及肢体的任何地方他都喊“疼”,即使裹着床单给他翻身也说“吃不消”“吃不消”,无奈。最后我想了一个绝招:到他的病榻上,弓着身子,与他背对背地坐着,让他斜躺在我的背上,勉强让他睡着了……当听到他最后的均匀的鼾声时,我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
父亲患的是肺癌,他说这是“当年在太浦河挑河”时落下的伤痛。他说那个时候太苦,吃不饱饭,劳动又特别繁重,所以胃饿坏了、肺又受寒太多。一直以来,我并不真切地能够理解父亲所说。近日,因为其他事去访问当年参加太浦河水利工程开凿的那些老民兵和“老水利”时,才知道了父亲所说的全是真真实实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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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上海人多数人可能并不知道太浦河对黄浦江、对上海是何等重要的一条人工河流!它西起东太湖的时家港,经苏州吴江区有40余公里,经浙江嘉善2公里,后经上海青浦近15公里,再入松江的泖河,最后流入滔滔不绝的黄浦江,全长57公里多。它毫无疑问是黄浦江最重要的源流与主流,其源皆为太湖之水。
太浦河始建于1958年,共分为三期工程。第一期为1958至1961年;第二期为1970年至1979年;第三期在1991年开工,全线贯通则到本世纪初。开凿太浦河之所以分三期工程,除了受条件和财力影响,后两期主要因为行政划区发生了变化,青浦、松江等原先都隶属江苏省苏州地区管辖,后划归上海市。
今天的上海是大海与太湖“交媾”而生成的骄子,没有大海就没有冲积而成的如今我们所见的江南苏沪平原,而倘若没有太湖的温良恭俭也不可能让上海滩如此固若金汤。在太浦河没有开凿之前,上海和杭嘉湖一带的水患时有发生,俗话说:太湖一噎,上海没头。早先太湖的泄洪依靠的是吴淞江即苏州河,而吴淞江泄洪能力远远不足,解放前的上海和周边受过的水淹,次数过百。仅1949年,吴江一县就被大水淹死的达371人。故1949年之后,中央十分重视太湖治理和它的泄洪功能建设。1954年、1956年和1957年连续三年大水,再次让上海、苏州和嘉兴一带饱受“一片汪洋”之苦,其情其景,上了些年岁的人仍然记忆犹新。“不能再淹了上海!”“不能再伤了江南鱼米之乡的筋骨!”中央决策,开凿一条最近、最直接的太湖泄洪通道,于是便有了“太浦河”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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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凿如此一条大河,即便在今天也非易事,而当年尤其是第一、第二期工程时,我们国力尚弱,加之天灾人祸,奋斗者们在艰难与困苦中战斗的情景,让今天的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然而它是我父亲他们那一辈人实实在在干的事情——
上阵的人都是从苏州和上海各县抽调的青壮年,来自吴江、吴县、常熟、江阴等4县的人员负责吴江段的挖掘,青浦、松江等上海县的人员负责上海段。第一期工程主要集中在近靠太湖的近40公里主道上。苏州地区动员7.8万名民兵奔赴河段工地,分为7个民工团,团下面再设营、连、排编制,完全军事化的战斗队。当年我父亲25岁,任常熟民工团一营营长,麾下600多名青壮年民工。那时我刚出生不久,所以没有印象。只听父亲后来讲,他们在工地上不分白天黑夜,仅靠一根扁担、两只竹筐,实行“三班倒”战斗。“华西的吴仁宝厉害,他带领的一个营,也是'三班倒’,但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是三个人一张草铺,没有一个懒人,个个生龙活虎,拼命急上游、当先锋……”父亲说,他所带领的常熟团一营民工也不含糊,要求必须“担不少百五,日不少十时”,就是每挑一担必须不能少于150斤,每天必须干满10个小时。
开凿工地上的场景,父亲曾这样描绘过:天蒙蒙亮,劳动的号子声早已响彻云霄,“哎哟!吆哟”声喊醒了早晨的太阳;早工干一个小时,吃早饭用一小会儿,然后再实干上午三小时半,中午吃饭加休息一个半小时,下午又是三小时半。晚上挑灯夜战两小时……一天十个小时是雷打不动的。“工地上经常开展劳动竞赛,而且班与班、排与排、连与连、营与营,还有团与团之间都有比赛,一些落后的单位为了赶上任务,在十个小时之外还有加班加点。不光是落后的单位要加班加点,赶在前头的也要帮助落后的单位一起往前赶任务。”
“那时候的干部不是光动动嘴的人,营连团干部都得挑担在最前面,而且筐里的泥巴份量要比别人多一点才像个样!我这样的营长除了劳动时一样跟班战斗,别人下班后还要到工地上走一遍,如果有落后的单位就要催他们往前赶。有些单位确实力不从心,你当营长团长的还要帮着他们一起多挑几十担……”父亲说。
“你不觉得累吗?”我曾这样傻问过。
“怎能不累!可当干部的再累也不好说,你一说累就会影响他们的战斗力嘛!”父亲说。“晚上查夜,到民工的宿舍,远远就能听到打雷一样的鼾声,要不就是杀猪一样的叫嚎声……查夜哨最要看一看的是民工宿舍到野地里的厕所之间那一百米、几十米的路途上……那个时候没有电灯,黑乎乎的,有些民工半夜起来尿尿,不小心倒在坑坑洼洼的田埂边或泥堆旁,倒下去后就睡在那里,这样很危险,也容易得病,我们干部的责任之一就是要认真查岗,注意民工们的生产安全和人身安全。”
“又要干活,又要管这些事,不累死嘛!”我不无感叹。
“我们那时有句话叫做:干部干部,就是吃苦!不比别人多吃苦,谁还要你啥干部!”父亲丝毫没有觉得不公平。他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父亲以前常跟我说一件事:参加施工的民工十有八九后来都患上了这样那样的胃病。我知道,他那一代人中不少人后来由初期的一般性胃病,转化为胃癌等绝症而过早地离世了。我还知道,父亲那一代中抽烟喝酒的人也格外多些。
“劳动强度大,又在冬季,天寒地冻,所以工地上会酿些米酒,一周供应一次,大家喝了暖暖身子,活跃活跃气氛;抽烟也可以解解闷、暖暖身子骨,但又没钱买卷烟,抽的都是自制的土烟,是用树叶和芦叶等制作的,这些烟烈味重,影响身体的毒素更厉害……”父亲说他也不例外,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就只能喝几碗凉水缓解暂时的饥饿,然后再踏入你追我赶的挑河工地上。
在我离开家乡去部队当兵之后,再回乡探亲时,听闻有好几位阿伯阿叔在五六十岁甚至更年轻的年龄就过早地离世了,患的病也都是“胃病”或“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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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浦河的开凿至贯通,并不一帆风顺,前后三期工程花了几十年时间。第二期工程前后拖了十余年,苏州段发动了总计13万民工,主要集中在1978年冬季的时间段中苦战了40余天。1983年,太浦闸首次开闸试泄洪水。
由于后来的行政区划与最初规划时发生了变化,上海地段的十几公里一直处在停工状态,因此太浦河仍不具备全线疏通泄洪和调节水源的作用。1991年,太湖地区再次发生雨水洪涝,上海一度处在危急之中,中央领导亲临太湖视察洪情,在吴江平望镇召集了苏浙沪三地主要负责人开现场办公会,根据洪水危情,下令炸开浙江、上海境内的钱盛荡、红旗荡、沙墩港等处的拦河坝,开启了太浦河第一次全线疏通洪水的先例,第一次让太湖洪流直接进入黄浦江而后滚滚涌入大海……为了确保上海和太湖流域的安全,中央要求重启太浦河加宽、加深和全线疏通工程。这也就有了太浦河的第三期工程。
从此这条被称为“第二苏州河”的人工河彻底替代了吴淞江原来的作用,成为太湖最大的泄洪河道。而随着大上海的蓬勃发展,太浦河不再是简单承担泄洪的任务,更多的是为上海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活用水。太浦河的一部分作为衔接,将太湖水导入到青浦境内的上海水源地——淀山湖和金泽水库;太浦河的主水源则经两公里多长的浙江嘉善河段,流入松江的泖河后,直接涌入黄浦江……
太浦河全线开通给苏浙沪三地融合出了一个新的发展途径,比如我最近去的苏州吴江的平望镇,仅一个小镇上,就有上海的缝纫机分厂、酱油厂、红双喜乒乓球厂等著名企业在此。而为了确保给大上海提供源源不断的优质水源,吴江人民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如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着太浦河的环境。近日,我沿太浦河的水陆两路走了一遍,左右两岸皆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绿化地带,河道上的保护措施也十分到位,尤其是太湖口和大闸之间的水面,绝对禁止船只通行和渔业捕捞。上海在太浦河的太湖源头还直接建起了生活用水的泵站。
当我们一起在奔向民族伟大复兴之时,欢游江河湖川的美景时,不免想起曾经在太浦河工地上,冒着烈烈朔风、忍着刺骨冰冷、流过血淌满汗的那些与我父亲一起的老哥们、姐妹们,让我不禁想问一声他们现在可安好?我的父亲和许多并肩战斗的民兵们包括华西的吴仁宝等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第一批在太浦河上留下劳动印痕的人如今也都在八九十岁了,他们可安好?
幸运的是,中秋节前一天,我到了吴江的平望镇,在沿太浦河近靠太浦闸不远的龙南村见到了几位当年的“老太浦人”。其中一位91岁、一位84岁。91岁的老翁名叫袁世庆,生于1931年,我见到老人时,他赤着膊在厨房里自己煮饭吃。看上去家境并不富足,与我三四十年前见到的村民家没有多大差别。老人家气色不错,手脚灵敏,只是耳有些聋,他笑呵呵地说:像他这样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太浦河边的人,已经不在乎生活是不是富裕了,看着子女们比自己过得好就行。当我问起当年太浦河开发挖掘的战斗时,老人家的脸上突然兴奋起来,说:“我是民兵。还有红本本,一直保存着……”
民兵这个词现在已经很少听到了,可在老一代农民中,它是一种值得骄傲的身份。
“你们要看吗?”老人说。
“要要!”我立即应声。
他便三步并两步走地到几十米外的另一间旧平房去了。片刻,老人拿着“红本本”走到我身边,然后递上那个用红绸面做的《兵役证》。我打开一看,令我吃惊的是这本“预备役军士和兵证明书”,竟然还印有时任国防部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彭德怀的签字!
仔细一看,发证的时间是1956年7月。也就是说,老人家已经将这本小小的“证书”存放了整整65年了。
“太浦河是我们挖的,它就在我家乡。我这辈子做得最光荣的事就是参加了太浦河的挑河工程,我们就是有这个《兵役证》,才在前两次的工程中有资格去劳动……”袁世庆老人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那神情让人感觉是一位老英雄谈起他的战场经历一般,心头的自豪感溢于言表。
当年那些为太浦河流血流汗的三十余万民兵中,许多人或许都像袁世庆老人那样,把那张“兵役证”当作一生唯一值得纪念之物。那天,离开太浦河时,我特意来到岸边,静静地观赏着奔涌的河水,又双手掬起一泓清清的太湖水,轻轻地拂在脸上,顿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亲切,似乎感到父亲和他的数十万“太浦河水利大军”的战友们在与我说话……
他们这样说:我们虽然走了,但我们流下的汗水已经融在江河之中,它们一直在奔腾,一直在看着今天的大地和越来越美丽的大上海。
新民晚报20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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