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鹏 | 回到老屋
编者按
屋即是家。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关于老屋的故事。那不仅仅是一座新的或是旧的房子,在那个房子里有成长的童年,有亲人的相伴,直到岁月的渐变,才发觉已物是人非,作者怀念的老屋,其实是故事。
――编辑 张娆
老屋不老,建成也就将近40年,比起出生时居住的烂砖泥土夯筑的老屋的确年轻许多。2层砖混结构的小楼,楼上楼下4户人家,相互独立有各自的小天地,2楼靠路的一家,就是我居住了的家,从9岁到结婚前,我在这屋里住了十六七年。
老屋挨着210国道,靠着山。废弃的堰渠开辟成一畦畦整齐的菜地,绿的白菜,青的卷心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扁的豆角,长的豇豆,圆圆的大南瓜,婴儿襁褓样的冬瓜,小葱小蒜,空心菜茼蒿,山药藤蔓攀附着花椒树弯曲扭扯,山药果在地里密密的铺了一层,柿树、李树、杏树高高大大,随着季节变幻,开出各种各样的花,结出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红的绿的黄的果实,青的葡萄、紫的喇叭花缠绕在葡萄架上,婆娑的树影里,鸟儿的叫声悦耳动听,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仰头蓝天白云雾霭,润湿清新的空气,如果不是时而车来车往的声音,山边讨厌的蚊虫,被树木山岩遮挡去阳光造成的阴冷,靠在小院的藤椅上,看小鸡在菜地里啄食,猫咪儿在房梁树木间跳来跳去,狗挨着水泥地晒太阳,就可以惬意地享受到毗邻城市的田园风光。
滞留老屋的日子是快乐,自由的,甚而有些肆无忌惮无拘无束。门前的水泥地面,时而堆码着父亲劈好的木柴,晾晒着母亲制作的豆酱、腌菜,时而摆放着清洗过的床头、碗柜、面箱,甚而陈年的板材,父亲拿着刨子一下一下刨光木板,用墨斗在木板上划出各种各样的形状,眯着左眼,用右眼观察一块木板的曲直,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时而走出来,招呼我帮着抱木柴,或是在灶洞里扔进一把木屑、刨花,我像往日一样给父亲打下手,找出大大小小的木钉、活页、钉锤,帮他固定住一段木材,看父亲布满皱纹、老茧的手拂过板材,魔术样变为木箱、柜子、小梳妆盒、小凳子,我一边看着,一边拼凑摆弄着父亲剩下的木头块,痴迷的想为自己做一架心仪的木风车,或是打造一座灰姑娘的木头宫殿。
夏日的风吹着门前的树与花沙沙作响,我把拖把伸到堰渠里,翡翠的水面立即扬起白色的珍珠,我用拖把做笔,在水里一遍一遍划着父亲教写的“飞、风、永、家”,嘴里富有感情地背诵: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挤着乌云…….,蜻蜓在水面上跳起又落下,鸟儿在林间啾啾唱歌,蜜蜂嗡嗡作响,我的大毛笔拍着渠边的石头啪啪作响,我在水里看到了四分五裂地天空倒影,看到了自己细瘦的身影,扛起拖把,水在身后纷纷谢落,沿途的野花仰着脸接收这免费的沐浴,快乐的暑期缓缓拉开帷幕。
我坐在老屋缝纫机的台案上,一边写作业,一边透过窗户看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冒着浓烟闪着火苗的油罐车,包裹着帆布严严实实的卡车,扎着彩绸大花的娶亲轿车,身后是拉嫁妆的大车,突突作响的摩托疾驰而过,嘎吱嘎吱的三轮自行车缓缓摇过,平板车推着白布覆盖的凉粉、一大盆甜酒,嘶哑的“甜酒、凉粉”在老屋外响起,随后是隔壁加油站进进出出的车辆发出一声又一声“倒车请注意……”,老屋里,劣质涂料的墙面凹凸不平,掉下涂料的地方仿佛一幅斑驳的画,如出海的巨轮,如开进战场的坦克,或者是一大片房屋,我就在踩着缝纫机脚踏板,像裁缝样寻找着书本里的奥秘,缝纫着功课,在缓缓流走的时光里慢慢地成长着……
老屋外的石坎上,我在空地里种上指甲花、牵牛花,满心欢喜地浇水,在老槐树的树洞里藏着冰棍棒、磨得光溜溜的杏核、压得平平整整的糖纸,看着一大群蚂蚁机灵地绕开一大株草,抬着大青虫尸体的蚂蚁队伍缓缓前行,一只蚂蚁奋力背着碎米粒前进,一只蚯蚓钻出土在湿泥里打滚,我弯下腰寻找鸡最爱啄食的草叶,切碎了丢进鸡笼的食槽,为小鸡们换上新水,看金黄羽毛的大公鸡骑上黑母鸡的背,白母鸡怯怯地闪到一边试探的啄食,麻母鸡卧在干草里“咯咯”似乎在生蛋,这一切是那样和谐而自然,就像一幅农家的平常画卷。
黄昏来临,沐着晚霞的余晖,我在水泥地上用粉笔画画:蓝的天,绿的山,红的日头,麦草垛边一只牛悠闲地吃着草,小花狗追着小鸡拼命逃窜,着白裙扎小辫的小姑娘在草坪翩翩起舞,小男孩挑着空水桶蹦蹦跳跳,年轻的妇人在竹木竿上晾衣服,水珠四溅,惊的小猫翘起尾巴抬起一只小脚,一朵白云在天空略过,小河哗哗地从门前流过,风车在河边慢慢悠悠地转着,钓鱼的老爷爷专注地望着漾圈的水面,身旁的鱼篓里一条鱼顶着篓盖试图探出头来,花蝴蝶在野花从里飞舞……唯美的画卷,我绘画的天赋在老屋淋漓尽致。
走出老屋初为人妻,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沿着河堤散步走回老屋,陪父母聊天,给父亲奉上茶水和报纸,给母亲穿针引线,或是和他们一道去地里劳作,帮着递一把剪刀,提一桶水,兴致勃勃地摘着新鲜的蔬菜,偶尔也会拿起锄头挖地、播种、施肥、搭竹架、垒地坎,扯掉一棵又一棵杂草,在夕阳余晖下闪闪亮亮的堰渠里清洗农具,而后站在地头,愣愣地望着远山黄土的山岩,绿树黄花红叶,耕作的农人,高高的山顶,导航站的机房,曾经屯兵的武衙,想象昔日小城的辉煌历史。
离开老屋2年后,儿子出生了,抱着他在老屋里转悠,他看着天花板左右摇摆的花竹提篮,发出咯咯的笑声,出了屋,他对着杏树上摘杏子的父亲咧嘴笑,伸着手指向黄橙橙的杏子,杏子从树上落下,他咿咿呀呀不停,红嘴唇上的口水阳光下亮晶晶的,仿佛是星星一闪一闪,后来,他在树下撒尿,由着父亲牵着到公路上转悠,手中的氢气球在风中飘飘摇摇,再后来,我搂着他在杏树下沉思,风一吹,杏子打在肩膀上,也打在我思念父亲的心上……
父亲走后,我还常回老屋,只是回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了。我在老屋住下,像未出阁前一样和母亲挤一张床,一边说笑揉着面团,一边向她请教烙油饼揪面片、拌汤糊糊的诀窍,我帮母亲整理房间,看她翻捡父亲的旧物,细数着过去的故事,老牛皮的眼镜盒,断腿的老花镜,白胶布裹着的钢笔,红胶皮的笔记本,秃旧的毛笔,写满字的旧报纸,灰布的鸭舌帽,沉重的羊毛大衣,拼接的军绿呢裤,裂口的翻毛皮鞋,一字一句让心随着经过老屋的汽车轰鸣音颤抖……
在老屋出入,似乎到处都能嗅着父亲的气息。我从窗台经过,仿佛听见父亲有力的关着窗户,我去倒水,仿佛看见父亲正用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院子,我拿起晾衣杆挑衣服,父亲仿佛正在修补漏水的房顶,我把晾晒的柴禾抱到厨房,父亲就在灶洞里添柴,我给鸡喂食,父亲就蹲在地里用手捻着泥土,我坐在写字台前看书,老屋外的喧嚣里,车来车往的音乐里,父亲甩开高大的嗓门吼着《三滴血》、《辕门斩子》,那冥冥中的声音仿佛催化剂,传递活跃的灵感,让我渐渐习惯在老屋昏黄的灯光里,酝酿朦胧唯美的诗意文字。
入夜,我躺在老屋的暖床上,腿陷在温暖水袋的被窝里,风吹着木质窗棂笃笃作响,另一间卧室传来母亲均匀的呼吸、微弱的鼾声,隐约的小河流水声传来,这些天籁之音,让我幸福地入梦,梦里老屋院场的落叶,鸡狗的嬉闹,阳光的被褥,母亲洗漱、喂水吃药时的孩童神情,一点点击退白天的琐碎劳累以及痛楚的失眠,甜蜜的梦乡里,我很舒适地享受着老屋慷慨的馈赠。
清晨,阳光透过老屋的木窗户玻璃射进来,很多年前的老玻璃在老屋的墙面映出各种图案,再一次凝望老屋,回想起围绕在它身边的种种日子,突然感觉它就是一部凝重的家庭历史,一段浸洇幸福的记忆,故去的时光连同太阳与新月,还有夜空的星星们,以及晚风的拂掠,晚饭花开放的喧闹气息,一起镶嵌在老砖墙的骨子里,幸福拂指而过。
本文由作者邓小鹏授权吧啦原创文学发布。本文由作者同意授权吧啦原创文学申请原创保护,其他平台转载此文会默认此原创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