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里的春天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在网站找《塞耳彭自然史》,没有,然后,它好心提示我说,你是不是找耳塞?自然不是,好在有《清嘉录》。这两本书是在周作人《夜读抄》里看到的,他读抄的书,我大多没有看过,每看一篇都像是眼睛尝新。这两本书,一本写英国村庄的,一本写苏州民俗的。我想着,放在一起看,或许能看出些异样来。
这本《清嘉录》,竖版,用的是繁体字,每看都要摇头晃脑,于颈椎有些好处。最大的好处是不能一目十行,总有个别繁体字拦着,得找字典来查。作者顾禄记下的是苏州一年十二月的风俗,每看都像是节日。
看这本书,自然而然地要和老家对照,虽说我老家偎在秦岭山里头,清风明月,却无传诵的盛景,风俗却和各地大同小异,这是挺风韵的事情。当然,江南的风俗更细微,而北方大而化之得多。
这一天,看到 “立夏日,家设樱桃、青梅、束麦,供神享先,名曰夏见三新。宴饮则有烧酒、酒酿、海狮、馒头、面筋、芥菜、白笋、咸鸭蛋等品为佐,蚕豆亦于是日尝新。”喉间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愣过神来,自个笑了起来。
然后,我仔细看这几行字,我确定并不是让书里所列食物弄得垂涎,按说应该垂涎,但是这些食物除了樱桃,麦子,烧酒,馒头,其余的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或者老家并无出产,而垂涎的食物常常忠于故乡的。我是被尝新这两个字撩拨不能自已,豌豆的青味一下扑了过来。
我们那里立夏没有苏州这么讲究,但尝新却在立夏之前,一碗青豌豆角儿汤,像是一碗春天,这有点像仪式,至少在我家里是这样的,每年都会留一块豌豆地,虽然豌豆产量轻,可尝新的诱惑太大。九月底或者十月初,点下豌豆,它长到两寸来深,雪就下来了,它开始越冬,顶着厚厚的雪,青青朗朗的,不怕冻。
桃花荣华时,它的长速跟着上来了,拉了条牵了蔓,它们用不着搭架子,相互牵挂,相互扶持,花穗起来了,清甜味也起来了。我小时喜欢偷着扯一把豌豆花大吃掉,有一回祖父看见了,教育了我说,它们是要长豌豆的呀!于是,不吃家里的豌豆花了,山坡上的野豌豆的花也是清甜的。
祖父念过私熟,知道“阳春布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虽不写文章,美景总是让他喜悦,尝新虽说是嘴巴的福利,但更多的是,他喜欢春天的赏赐。豌豆角儿还小着呢,祖母这样说,但祖父已经催过好多回了。终于,祖母提了小竹篮去了豌豆地,舍不得多摘,摘几捧回来,祖父不责怪,说够啦,尝新嘛,又不是吃饱!
祖母烙锅盔,煮豌豆角汤,添在碗里,连汤都是青的。尝了豌豆的新,接下来新东西接二连三,端午节时,麦子开始黄了,会剪回麦穗,搓出麦子,用小磨磨个半碎(也磨不细,麦子太湿),用槐花拌在一起,放在笼里蒸,蒸好时撒点细盐,管这个叫麦饭,尝麦的新。有一年,祖母弄了些刺玫花瓣拌在一起,蒸好之后,花色依然红艳,这让我们面面相觑,舍不得下口。
好像一直都新可尝,桃子,李子,山葡萄,梨,玉米棒,柿子,各有各的味,各有各的好,尝新总是喜悦的。
记得有年冬天,下了第一场雪,我从外面捧了一把走到祖父面前说,爷,来尝新!祖母笑着说我傻气,可祖父伸手摄了一点,放到嘴里说,真冰!
一转眼,祖父祖母都不在了,我好像也忘了尝新这回事,在城里,四季都有新鲜的果蔬,没有新味,也没有旧味,慢慢地,也就食不甘味了。
听江南的朋友说,立夏尝三鲜,并一定就是樱桃,青梅,早熟的麦子,三鲜,分地三鲜,树三鲜,水三鲜。分别是,蚕豆,苋菜,大麦;樱桃,杏,香椿头;海蛳,鲥鱼,银鱼。
我的老家,没有水三鲜,地三鲜只有麦子,树三鲜倒是齐着。我给父亲打电话说,父亲说,香椿头正香,樱桃早着,麦子早着……
本已结尾,却突然想起一首陕南民歌,那首贾平凹念念不忘的: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啊,小郎哎,未曾开花你先尝呀,依儿哟。比兴的唱法,隐约也是说尝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