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车上的歌曲

办公楼似乎不太临正街吧。从楼上往下看，能见到一个丁字形的小巷子的全貌，巷子内一侧摆着些小吃摊。小吃摊每天来来回回，天气晴好时摆的多，不好时摆的少，人流随之增减变化。风顺的时候，食物的香味飘得老高，大概有二十几米，或更高。

站在窗前远望，目力所及，没有其他的街道，只有高高低低的楼层，以及更远处的群山。这些东西向来拥挤。它们的趣味或许更其深远一些，深得我几乎挖掘不出来，因此可能要在另外的时刻花费一些特别的精力才行。大多时候我没有那样的时刻和精力。

一般情况下，车子的声音也不喧闹；某处有一搭没一搭地传来电锯声和铁锤的敲打声，以及人们的说话声和叫卖声。这时候我对人们的说话声能传得如此之远感到惊讶。那是一种懒洋洋的“生活式”叙述，沉浸在静悄悄的谈话对象的目光里、说话者无意识的停顿里，在时光之内流逝。听这种声音，就像在鬼故事里听“鬼语”一样，越仔细听，越听不出什么内容。这种声音能调动人对世界的陌生感和神秘感。现下的时光好像附着在声音之中了，它们既给出了一种具体的生活意义，又叙述了当下最细致最真实的、永远也无法以同样形式的载体复制并留存下来的历史。在我这样的听者听来，它们好像是从很深的地下传来的，显然并不仅仅代表说话者的意愿，更像是我自身内部的某些声音在暗戳戳地、含糊不清地表达着它的什么意愿一样。

总之，这时候，清洁车来了。车上装着一个音质还挺好的旧喇叭，唱着一首腔调颇为戏曲化的歌。我以前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歌名是什么。清洁车在街道上走走停停，这首歌就肆无忌惮地单曲循环着，打断了疲惫的生活叙述。

这首歌响彻街道，让我对虚空产生了一种感觉或觉悟。的确，我们总是说，某种声音“回荡在”什么地方。声音回荡着，空间感由此而生。但是，事实不仅如此。除了空间，或虚空，还有些别的东西同时生成了。在戏剧式的腔调里，携带了我自身童年时期对空间的某种感觉，包括那种清晨特有的清新的蓝色，以及只有在某种声音之中内心里才能生发出来的安静。它们如此清晰，明亮，毫不含糊，富有穿透力，干脆利落地表达了一种确定感，正如这首歌的女声穿透枯燥的生活一样。在歌声里，我感到街道空旷，清冷，空气是蓝色的，透明的，——不像我平常所看到的那样灰暗，吵闹。

歌曲带着强烈的吸引力和凝聚力，生成了一个世界。

我从未见过与想象中一样美的，一个空旷、干净、有美丽的阳光的街道。这种街道意象有时只以某种含糊的内心意蕴表达着一种精神需求似的情绪，并不以确定的形象显现。这首歌勉强能呼唤出这种情绪。

然而……

某天近下班时分，街上又唱着这首歌，同时也响彻着办公室。一个同事倒好一杯水走过来，靠在桌前愣了一会，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这种声音，好烦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