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作家」王德明‖【鞋子的際遇】(散文)
鞋掌是哪裡
鞋子的際遇
文/王德明
我上小學的時候,看過一本小人兒書叫《在人間》。小人兒書是以蘇聯偉大作家、詩人、思想家高爾基的自傳體小說《在人間》為藍本改繪的,故事的主人公阿廖沙就是作者自己。
阿廖沙從小死了爹孃,靠與外祖母一起採摘一些野果子出去賣來餬口。他十一歲走進“人間”,當過繪圖師的學徒,在一艘輪船上幹過洗碗工,還做過聖像作坊的徒工。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歷盡坎坷,發奮圖強,堅守信念,後來去喀山,最終寫出了《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等不朽的作品。
《在人間》是當時我看過的唯一一本描繪外國人生活的小人兒書,作者技法嫻熟,畫面栩栩如生。特別是阿廖沙被燙傷後住院的那一幅,一雙小小的皮靴子都是那樣的生動和傳神。
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
雖然,我沒有穿過皮鞋,但對皮鞋卻懷有一種盲目的崇拜,認為能穿得起大皮鞋的人,一定都是一些大人物。因此,在同情阿廖沙坎坷命運的同時,也迷惑畫家是否把畫面上的小皮靴子畫錯了。進而想象著如果沒有畫錯,那麼穿著皮靴子的始終堅守著要先解放全人類最後解放自己的偉大理想的無產階級文學家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高爾基到底是一個窮人還是一個富人。
參加工作的那一天,政工科一位姓邢的科長跟我談了話,談完話後,他說:“今天給你一天假,出去買點兒衣服鞋子”。
我說:“我沒有錢,還沒有發工資呢”。
他仔細地看了看我,說:“現在就給你開支,出去買一雙皮鞋吧”。
談話是在和風細雨的氣氛中進行的,但是態度卻是不容置疑,彷彿我腳下的布鞋辱沒了單位的門楣,誰能知道穿皮鞋是我的夢想,從小。
果然,就在我一天活兒還沒有乾的條件下,從財務科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不敢耽擱,我直接就衝進了當時最大的百貨商店,花十四元六毛錢買了我平生的第一雙皮鞋。買到鞋以後,我沒有直接穿上,而是來到商店大門口斜角處的一個修鞋攤兒前,請修鞋師傅幫我釘上了一雙碩大的鐵鞋掌,美其名曰為了結實,贏得一個會過日子的好名聲。其實是為了使自己走路的聲音更昂揚,更有聲勢。更是想讓人們知道我已經穿上了皮鞋,生活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我立刻就感覺到了自己的形象更加地光鮮,彷彿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衣著問題,而是整個農民階級的尊嚴,我常常這樣高估自己。
我們一直以為穿布鞋是農民的本分,而穿皮鞋則是一種墮落,這種以貌取人的觀念壓得農民喘不上氣來,某種意義上說也制約了社會的進步。
九十年代初期,一次去浙江公出的時候,順便去了一趟溫州。
當時,市場經濟剛剛興起。我們許多城市的標語牌上的口號就是:“向溫州學習,建設塞北小溫州”。但是,在我的心裡卻是“溫州出騙子,且騙子走出了溫州”。當地的一位姓吳的領導看出了我的不屑,就吩咐手下的同志說:“你陪他們到市場上轉轉,買兩雙鞋,讓我們尊貴的客人檢查一下禮拜鞋的質量”。
我在他們領著去的鞋攤兒上買了一雙皮鞋。
那雙鞋穿了許多年,不但價格便宜,久穿不變形,款式也不落後,質量是槓槓的。
生活並不是像我們想的那麼糟。
每個時代都有其自身的特徵,市場經濟剛剛建立,一切都在摸索之中前行。資本剛剛來到我們身邊,要在一個新鮮的環境中平靜下來,總是需要一些時間。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就曾經強調:“如果有50%的利潤,資本就會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潤,資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絞首的危險”。禮拜鞋早已成為歷史,但溫州卻在市場經濟轉型發展中走在了前頭。
雁蕩山的風景主要靠“想象”。
“世界上,只要有一臺電視就會有一個零部件是產自於樂清”的想象,既改變了人們的思想,也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在我們還沒有商品房的概念時,樂清人就領著我們到他的別墅裡做客,當我們瘋搶商品房時,他們又“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因此,一雙鞋子反映出的卻是人們在經濟面前的樣子。
原始積累階段,忽視質量,甚至是犧牲質量,在溫州的禮拜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一年,在佛羅倫薩小鎮的一家店裡買了一雙皮鞋,質量好得很,其實它的幕後老闆就是溫州人。
鞋店的服務員當著顧客的面把鞋子砍斷,讓客人一眼就能看到鞋子的構造,質量。這種銷售模式令人耳目一新,也讓我想起一個故事。一個顧客到中國的商店裡買東西,不小心把商品弄壞了,商家就不幹了,讓客人必須賠償。同樣的是一個外國的商店,老闆卻要感謝顧客。老闆說,這讓我們知道了問題出在哪裡。其實,很簡單的道理,商店的門都還沒有出的商品,壞了還需要客人陪,暫時贏了客人卻把德行都輸掉了。
工作鞋是一個新概念。
在國外,工人在工作的時候都是要穿工作鞋的。工作鞋的鞋底很厚,不但擁有防滑防油防水解的作用,還要耐磨並具備緩衝能力。鞋面裡要裝有防護鋼板,既能確保穿著者的腳趾不會相互擠壓,也能有效防護外來衝擊力的傷害。把時間分成生活、工作和時尚等不同的領域,是一種新的生活理念。生活講舒適,工作講安全,女人講時尚,講究的是人性化。生活像生活,工作像工作,穿著上的區別卻是意識裡的質量約束。
鞋子是一個小事情,但在一個小事情中體現出安全意識就不是小事情啦。做什麼都有安全意識、質量意識,就不會出陽明灘大橋一樣的故事。
皮鞋、布鞋、黃膠鞋,只是一個工具而已,但卻寫上了時代的符號。
穿布鞋是因為買不起皮鞋,鞋子成了一個社會發展的標誌。如果大多數人都穿不起皮鞋,經濟發展肯定是出了問題,所以才有了“腳上沒鞋窮半截”的俗語。人們都期盼著能穿上皮鞋,只有那些已經穿著皮鞋的人,才總是號召人們要艱苦奮鬥,這是那個荒誕年代產生的一種扭曲。其實,那些要求別人窮光榮的人,自己並不窮。就像他們要求別人“把自己的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但他們的子女早就當兵的當兵,上大學的上大學,而且工齡都從下鄉的那一刻開始。
真不知道,滿門忠烈以及“鐵帽子”的世襲罔替,值得讚頌,還是悲催。
昨天,他們穿著大皮鞋,戴著大墨鏡,佔據著農村的赤腳醫生、大隊幹部、學校老師等悠閒崗位。今天,他們卻控訴起那段歲月帶給他們的苦難,彷彿是農村人欠了他們什麼。
苦難,從鞋子開始。
皮鞋和布鞋總是有區別的,真正上大學的優秀工農兵代表,有幾個是穿著布鞋的呢。
現在,人們講究穿布鞋,說是養腳。
其實,黃膠鞋的臭不可聞卻是極其珍貴的記憶,那可是芳華的味道。突然的,腳不臭了,說明青春不再。一雙“回力”鞋的期望,可能是初戀的“新動向”。上中學時,流行著《一雙繡花鞋》的手抄本,記憶的卻是我們青澀的時光。鞋子的種類越來越多,耐用的,時尚的,奇特的。皮鞋反映出社會發展的軌跡,布鞋卻是青春韶華,人們總是懷念故鄉舊事。
我曾經同情過阿廖沙的命運,盲目的豔羨阿廖沙的皮靴子。這是時代打在我心上的烙印,我們總是為了別人的生活而努力,想著要去解放全人類,以為風景是從自己的腳下開始。
現在,我知道母親納的“千層底兒”是想讓我走得更平穩一些,而我卻總是置身於貧窮當中去為富人擔心,進而辜負了母親。
一次次際遇,我很想想起它。
布鞋,也許能讓我想起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