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预演
这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我断断不可知,在不经意间,尚未察觉,它便成了我的生活日常。
清晨,睁开紧闭一夜的双眼,又寻见一缕薄薄的阳光,透过窗帘,入屋,轻轻来到床边。我没有着急起床,整个人又似乎坠落进另一玄妙世界。
我扯开被子,很快穿好衣服,叠被毕,置身于阳台。光较先前强了些,却仍是稀稀淡淡的暖,我撑开双臂,舒心地眺望远山,打个哈欠儿,喝下一杯水。稍呆片刻,旋即趿拉着拖鞋,一颠一颠下楼梯,步声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整个人如此漫不经心地走着。镜中之人面无表情,挤完一圈牙膏后胡乱地刷着牙,清水一冲,拎块毛巾随意擦擦便草草了事。
出门,行走于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小径,上街买好早点,逢遇一些人,互相问候近况,又擦肩而过,如此往复。一天的生活由此开始,渐入佳境。
倏忽一惊,如梦初醒。此时的我,却还瘫在床头,将一天的角色早早扮演了。花费半个多小时,有时达一小时,久久不起,幻想着一切,只为编织一个更加出彩动人的白日梦,我的人生似乎总需要提前预演。
平时入街市,抑或晚间散步,川流不息的马路是我的必经之地。
迎面而来的大小车竞相博弈,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你来我往的行人匆匆一瞥,便瞬间踪影遍无,街道两侧几乎容不下这些过客,仅存几道狭窄的冷清一隅供人遁逃。
那远远携雷霆万钧之势轰轰而来的卡车,响着山呼海啸的震动,巨型车轮碾压着地面,跳跃的石子纷纷惶恐不安着,与这些毫不起眼的石子一样,我也仅仅是这街头的沧海一粟。我们皆是弱者。
訇然作响,我不幸被卷入车轮下,一切来得触不及防,我的生命也由之戛然而止,倘再幸运些,亦是残缺不全的皮囊。
我又将角色预演了,故更加坚定地奔跃它处,离卡车远远,倘真一语成谶。
老家集市附近有一座大桥,名叫海虹桥。
我借助过多种交通工具,从桥头到桥尾,又从桥尾至桥头,离家远行,再慷慨还乡,年复一年。
桥下终年流淌的海尾河,波澜不惊,只是悠悠缓缓的状态,色泽如墨般浓黑,像一滩死水,怒目圆睁。
每回从桥上走着,我几不俯探这河水,河心似在卷着旋儿,一个恶魔在水下,施以巫歌,叫这桥上之人自以寻得人间仙境,心甘情愿跳入水中,面带笑容地沉入河底,几株淡青水草给你弹奏最美妙的旋律,宫商角徵羽。
我已在水中挣扎多时,岸边之人却在讥笑,笑我故作姿态。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在使劲拽拉着我,愈发下沉,我早透不过气儿。他们刚刚死在这河间,欲要我陪葬,最终,我浮尸水面,面色苍白,目光惊悚。
我曾被湖水深深淹过,早成梦魇。那角色便是我,也或许不是我,预演过后,我终生恐惧着深水,也就常年躲避着它。
我见过死神一面,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们相望着。后来,我的角色便由生者转化为死者。
我多次进行过死亡预演,在葬礼那天,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跳进天空的朵朵白云里,俯瞰自己,觉得下面这个棺材里躺着的人真是乖张,再若无其事地看着,瞧他们哭得多伤心。
一抔黄土掩埋,万籁俱寂,我已经死了好久,多年以后,曾经这样一个人,慢慢在记忆里模糊不清,直至魂飞魄散,被遗忘得无声无息。
其实不断地预演,反叫我遗忘了死亡本身。在脆弱的生命面前,却不徒留惆怅时光匆逝,而是感恩又多活了一天。
现实世界里,我已做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余不甚可知,对其眼角膜仍是颇为自信的。慷慨地为人“各取所需”后,这副肉身死又带不走,何必先被烈焰灼尽,又被埋入土下忍受冰冷,草草掩埋吧,就不给生人添负担了,回归尘土,永远的跋涉告别一处处村庄。
然这终是生时之一厢情愿,一种预演,一种幻想之上的梦想,尚无归处。
角色预演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实践的幻想。有一份美梦可做,显见得不是坏事。史铁生在《断想集》里写过一句话,“人活着,总是要心怀美丽的理想。人是最喜欢沉醉于虚渺的动物,而且这不是坏品质。”
人生之路常伴随着鲜花与荆棘,幸运与意外。那这样看来,杞人忧天也绝非令人那般嗤之以鼻,恰是鲜活可爱的心向生命要求意义的一种途径罢了。
美好的幻想,或是苦难的预演,皆不过是人在寻求一种极佳方式以安放生命与心魂,以便更好的活下去。
为自己造一个理想的未来,每天都抽出时间为这个“理想国”添置更加具体的幻想,它愈发成为我一个不可或缺的盼头,也成为我积极向上不放弃生命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