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09章）
当王维和崔清被押送到洛阳后，并没有直接去见安禄山，而是被关押在了洛阳菩提寺的偏殿内。这是安禄山专门用来关押从长安俘虏过来的大唐官员的地方。牢房内仅容一个人坐卧，没有床榻，没有被褥，只在墙角胡乱堆了几捆稻草。
从长安到洛阳路上，为防止王维自寻短见，田乾真命两名士卒一刻不离地看住王维，还命人用绳子将王维两臂反剪身后。此刻到了牢房，才有人来解开王维身上的绑绳。王维只觉得两臂早已酸麻得失去直觉，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手腕上更是烙下了几道深深的伤痕。
不过，和身上的伤痛相比，从胸口到喉咙那火烧火燎的痛更让人难以忍受。当他用凉茶喝下这让喉咙临时变哑的药物之时，他就知道会如此痛苦。但他宁愿承受这灼心之痛，也不愿在安禄山面前说出违心之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维靠在稻草垛上昏昏欲睡。忽然，牢房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雄武皇帝有令，让王维速速前往紫微城乾阳殿。”“田将军好，李公公好，小的遵命。”
只听一阵铁链和铁索撞击的“咣啷啷”声，牢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因牢房内一团漆黑，狱卒看不清王维，就朝牢房内大声喊道：“田将军和李公公有命，快快起身。”王维从睡梦中迷迷糊糊惊醒，正想挣扎着站起身来，却眼冒金星，一个趔趄跌坐在冰冷的青砖上。
狱卒等得很不耐烦，上前一把抓住王维，将他拉出了门外。王维手上本就有伤，被狱卒如此大力一抓，顿时伤口撕裂，血流不止，滴在青衫袍角上。见到如此憔悴不堪的王维，安禄山的贴身内侍李猪儿不由吓了一跳。
李猪儿是契丹人，从12岁时就跟在安禄山身边，备受安禄山信任。安禄山肚子太大，每次穿衣都需要李猪儿帮忙。时间久了，安禄山都哪都离不开李猪儿。李隆基宴请安禄山，安禄山喜欢在宴会上大跳胡旋舞。每次跳完胡旋舞，都要李猪儿帮他重新整理腰带。因此，李猪儿曾在宴会上听过王维弹奏的琵琶曲，惊为天籁，念念不忘。
几年不见，当年那个气度高华、身姿挺拔的王维，怎么成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老头？“皇上有令，不可伤了王大人。”李猪儿看了一眼王维的手，皱了皱眉。田乾真立即狠狠瞪了狱卒一眼，怒喝道：“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也太不知轻重了！”狱卒顿时吓了一跳，低头退了下去。
李猪儿主动招呼王维道：“王大人一路辛苦了。皇上一直惦记着大人，得知大人到了洛阳，特地让小的来请大人去宫里叙旧。”王维抬头看了一眼李猪儿，淡淡地点了点头，跟着田乾真和李猪儿离开菩提寺，坐上马车，向紫微城疾驰而去。
马车在洛阳街头疾驰而过，看着一处处被叛军烧杀劫掠过的痕迹，王维的心紧紧揪了起来，只觉得刺心的痛。他不由想到了开元盛世，想到了他和张九龄、裴耀卿同朝为官的时代。
那真是一个好时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踏进洛阳紫微城时的情景。那是735年夏天，当时的他，踌躇满志，决定不负张九龄和裴耀卿的厚望，将自己的全部才华献给朝廷，献给大唐，献给那个伟大的时代。然而，政治斗争云谲波诡，朝堂政局瞬息万变，短短几年后，张九龄和裴耀卿双双罢相。朝堂上下被李林甫一手遮天。身为谏官的他，在离开和坚守之间进退两难……
如今，又是一个夏天。只不过，和735年夏天隔了整整了21个年头。谁都不会料到，大唐正在经历一场多么可怕的灾难！更可怕的是，这只是灾难的开始，没有谁会知道，灾难将于何时结束？
当马车载着王维抵达紫微城应天门下时，李猪儿并未直接领王维进乾阳殿，而是让人找了一件干净的圆领袍，让王维净面更衣。王维其实有意以蓬头垢面形象示人，希望让安禄山见了他后，对他心生厌恶，避而远之。不料李猪儿果然伶俐，竟让他净面更衣。
王维只好接过李猪儿递来的葛巾，覆在脸上简单擦拭了一下。待王维换上青色圆领袍后，李猪儿发现，虽然王维比当年清瘦憔悴了不少，但他身上那特有的高华气度又回来了。特别是他从容不迫的目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超凡出尘，仿佛世间凡夫俗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穿过应天门，走上一段路，便见到三个鎏金篆字——乾元门。过了乾元门，就到了乾阳殿。当王维跨进乾阳殿，一眼看到安禄山正懒懒地斜靠在龙椅上，手中抱着一把镶玉螺钿紫檀琵琶把玩时，不由愣在了原地。
这不是他前几天在长安城头弹奏的琵琶么？难不成被田乾真缴获后就直接送到了安禄山手上？安禄山怎会对这把琵琶感兴趣？“启禀皇上，末将将王维带来了。”
安禄山缓缓抬起头来，盯着王维看了很久，忽然“哈”的一声大笑了起来：“这把琵琶，总算物归原主了！”安禄山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王维心头愈发疑惑。这把琵琶分明是玉真公主送给他的礼物。别的或许可能看错，但这把琵琶万万不会看错。因为，世上很少有一把琵琶会镶嵌如此名贵的羊脂玉。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块羊脂玉，玉真公主才会如此珍重地送他。羊脂玉不正暗和了她的名字么？她想让他看到琵琶时就会想到琵琶的旧主。
然而，安禄山却说这把琵琶“总算物归原主了”，难道安禄山才是这把琵琶的主人么？不知他话里话外有何深意？他究竟想要暗示什么？王维无意讨好安禄山，只是站在原地抱了抱拳，垂手而立，默然无语。
看到王维虽已沦为阶下囚却依然和当年一样高冷，安禄山心头一股怒火“腾”地蹿了上来。田乾真忙上前一步，将王维按在地上，大声呵斥道：“还不快拜见皇上，休得无礼！”王维被田乾真按着向安禄山行了跪拜礼，安禄山这才稍稍平息了怒火，缓缓坐直身子，摸着比当年愈发大了许多的肚子，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你不仅精通音律，还深谙兵法嘛！先是空城计，再是苦肉计，不知下一次是不是要用金蝉脱壳之计？哈哈哈……”
安禄山本就容易气喘，大笑之下，一口气上不来，不由大声咳了起来。李猪儿忙替他又是捶背又是递水，安禄山瞪着面无表情的王维，气势汹汹道：“王维，你给我听着，看在这把琵琶的份上，从今往后，只要你一心向朕，乖乖听朕的话，朕保你平安老死。否则，朕的刀子可是从来都不认人的！”
王维依旧一脸平静，辨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安禄山大笑也好，怒喝也罢，都是安禄山自己的事，和他无关。田乾真大急，从背后狠狠踢了王维一脚：“还不快谢过皇上饶命之恩！”王维本就胸口疼痛，如今被田乾真从背后一踢，只觉得从前胸到后背都钻心的痛，喉咙里似乎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原来竟是一大口发黑的鲜血！
李猪儿担心王维当场毙命，心中有些不忍，忙哄安禄山开心道：“皇上，您招王乐师来，不是想听他弹奏琵琶么？若是将他这样打死了，岂不可惜？”田乾真怕安禄山觉得李猪儿言之有理，从而怪罪自己踢得太猛，忙急急辩解道：“还是李公公想得周到，末将眼里最容不得对皇上不敬之人，方才一不小心，下手或许猛了些。”
安禄山看了看地上的一滩鲜血，身子往后一靠，看着田乾真和李猪儿懒懒道：“说起来，这把琵琶可是朕当年的心头好，偏偏好巧不巧，竟被玉真公主看上了！不过，老天有眼，这不又回到朕的手里了！看来，这把琵琶注定是朕的，谁都别想拿走！”
王维原本痛得直不起身子，但听了安禄山这番话，却一时忘了身上的痛！原来，这把琵琶竟是安禄山送给玉真公主的。从安禄山到玉真公主，从玉真公主到他，这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缘分？他和玉真公主之间，当然是一段善缘；他和安禄山之间，无疑是一段孽缘！此时此刻，不知玉真公主和莲儿身在何方？王维捂住胸口，身子一点一点矮了下去，在失去最后的知觉之前，他只听到李猪儿在不远处大声惊呼：“王乐师不行了！”
和王维在安禄山面前桀骜不驯不同，崔清代表父亲崔光远拜见安禄山时，假装投降，说了一堆奉承安禄山的话，安禄山很是满意。此前，安禄山已任命张休为京兆尹，既然崔光远主动投降，便罢免了张休，让崔光远继续担任京兆尹，并放崔清回长安向崔光远复命。当然，为了监视崔光远，安禄山还派张通儒任西京留守，派安守忠在唐廷禁苑里驻兵守卫。
王维则被继续关押在洛阳菩提寺。那天，安禄山撂下一句狠话，王维一日不答应为他弹奏琵琶，就一日不放他出狱。当王维在洛阳备受煎熬时，长安的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也处在炼狱般的水深火热之中！
长安沦陷后，安禄山从洛阳发来指令，让崔乾佑在长安城布下天罗地网，大肆搜捕皇亲国戚和大唐官员。凡是李唐王室成员，格杀勿论；凡是跟随李隆基父子逃走的官员，满门抄斩。
安禄山嫌崔乾佑不够心狠手辣，特地派孙孝哲前来长安屠城。孙孝哲是契丹人，他母亲和安禄山私通，他从小就被安禄山视为半子。在安禄山的偏袒下，孙孝哲飞扬跋扈，生性残忍，手段尤其毒辣。
他进入长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包围李唐王室聚集地崇仁坊，大肆杀戮。不仅杀戮，还要将他们剖心挖肝，以此祭祀安庆宗。
第一个惨死孙孝哲刀下的李家人，是霍国公主。拿霍国公主开刀，是安禄山特地交代的。这不仅是为安庆宗报仇，更是为安禄山自己出一口恶气。这口恶气憋在安禄山心里，已经整整十年了！
说起来，在723年那次大慈恩寺庙会上，安禄山对身穿道服、寡言少语的玉真公主不敢仰视，倒是对和裴耀卿亲切交谈的霍国公主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惜之后一直无缘再见。直到746年秋天，安禄山受邀前往骊山华清宫沐浴温泉，遇到了同样受邀前往的霍国公主。
虽然23年不曾见面，但当年对霍国公主的怦然心动却似乎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当他得知霍国公主一直没有改嫁时，更是激动不已，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娶霍国公主为妻！
于是，趁李隆基心情大好时，他借酒壮胆，向李隆基提出了娶霍国公主的念头。李隆基哈哈大笑，打趣他道：“你刚认了贵妃为义母，如今又想当朕的妹夫了，当真贪心的紧！”当李隆基为他和霍国公主提起此事时，霍国公主却结结实实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她告诉李隆基：“安将军一介武夫，论学识，论人品，都远远不及裴郎君，此事绝无可能。”
后来，李隆基安慰他说，两个妹妹都是死心眼，一个为亡夫不肯改嫁，一个为爱情坚守道观，看来他这辈子没机会当皇上妹夫了，还是安安心心当贵妃的义子吧。
霍国公主对他的蔑视，让他对霍国公主的爱慕转化为一股怨恨。这股怨恨就像一颗毒瘤，在他心中越扎越深！因此，当他得知长子安庆宗已被李隆基斩杀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既然李隆基杀我儿子，我就杀李隆基全家，特别是那个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的霍国公主！
当孙孝哲从洛阳出发长安之前，安禄山特别交代，必须第一时间找到霍国公主，不仅斩杀，且剖心示众。
不过，对于长安宫中年轻貌美的王妃，安禄山却下令火速送到洛阳供他享乐。这其中，最貌美的莫过于李隆基的孙媳妇、李亨的儿媳妇、李豫的爱妻沈珍珠。
沈珍珠出生于729年，吴兴人氏（今浙江湖州），出身官宦世家，才貌俱佳，远近闻名。741年，沈珍珠被选进东宫，嫁给李亨的长子李豫。742年，沈珍珠为李豫生下儿子李适（即日后的唐德宗），李豫大喜。如果没有安史之乱，李豫和沈珍珠可以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随着时间推移，李豫迟早会当上大唐天子，而沈珍珠也迟早会当上大唐皇后，成为天下最尊重的女子。
然而，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一切都变了！李隆基仓皇出逃时，带走了李亨、李豫等皇子皇孙，却把沈珍珠等王妃通通留在了长安城。
当长安被叛军铁蹄践踏后，曾经的繁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血流成河，白骨森森，就连长安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孙孝哲指挥叛军在长安大肆屠杀，仅在崇仁坊就将包括霍国公主在内的八十多个皇室宗亲剖腹挖心。一时间，长安城人人自危，很多官员一听说“孙孝哲”三个字就直接瘫倒在地，长安城上上下下笼罩在极度恐惧中。
对于沈珍珠等王妃们来说，除了自尽和被俘，找不到第三条出路。沈珍珠想过自尽，却实在割舍不下逃亡在外的李豫和尚未成年的李适。就在犹豫之间，孙孝哲率领的叛军就排山倒海般冲进了皇宫，不由分说抓走了所有王妃和宫女。沈珍珠的绝色姿容顿时引起了孙孝哲的注意，当即将她送往洛阳，孝敬安禄山。
与此同时，孙孝哲对大唐官员疯狂叫嚣：凡是不肯投降的大唐官员，一律斩首示众。
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下，门下侍郎、兵部尚书陈希烈、原宰相张说的长子张均、次子张洎
等一大批大唐官员纷纷向安禄山俯首称臣。
这日，李隆基一行抵达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市南郊）。大散关山势险峻，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从这里翻越秦岭，进入嘉陵江上游，再沿江而下，就可直通蜀地。
“力士，那日朕走得匆忙，来不及带上众爱卿，如今众爱卿知道了朕的行踪，不知哪些人愿意随朕入蜀？”
高力士是个明白人，自然听出了李隆基话里话外的失落，低头思忖一番后，小心翼翼道：“其他人倒是不好说，不过，张均、张洎兄弟世受皇恩，张洎又是驸马，应该很快就会追随圣驾。”李隆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想不到，第一个追上圣驾的，不是张均、张洎兄弟，而是刑部侍郎房琯。李隆基龙颜大悦，当即任命他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当于宰相）。
一番寒暄后，李隆基问房琯有没有看到张均、张洎兄弟，房琯面有难色道：“启禀皇上，微臣离开长安时，约张家兄弟和我同行，但张家兄弟说要去城南取马。微臣等不及，便独自来了。”
李隆基怎不明白房琯说的“去城南取马”之意，房琯说的委婉，只是不想让他难堪罢了。不久后，李隆基听说了张家兄弟和陈希烈一起投降安禄山并在安禄山手下担任伪官的消息，整张脸彻底垮了下来。
什么是众叛亲离的滋味？这就是众叛亲离的滋味！最疼爱的宠妃自缢身亡了，太子和他分道扬镳了，曾经最信得过的官员投奔安禄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