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初夏
说真的,我最喜欢这个季节。
二十几年前,我曾为我的孩子取名初夏。我总觉得这个季节比春天硬气,绿意盎然,是从浅绿到墨绿过度中出现的绿色。新鲜、苍翠。相比于春天的娇嫩,这个季节更加皮实,充满力量。
我娘和我哥就是在这个季节来北京了。
我来北京这三年,让他们来北京看看的想法一直在心里,每到这个季节格外蓬勃。就像篱笆里那些憋不住要开的蔷薇,弯弯曲曲,但凡有点空隙就钻出来开出一串花。我哥我娘总找出一大堆不来北京的理由,于是错过的那些季节像那两年蔷薇凋谢的花瓣,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在季节里懊恼,又在下一个季节让这想法继续萌发。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成为一座山丘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我总怕一切来不及实现我娘就老得来不了北京,我甚至一度为这个焦虑。
我娘来了,跟我哥哥一起来的。因为我的脚做了手术。不能自理对于我的亲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事。他们再也找不到理由不来,他们再也不会觉得来给我添麻烦,这次是来帮我解决麻烦的。
我娘和我哥,第一次坐这么远的高铁出门。之前那些年,他们去过最远的吉林,看我姑和姨。那时候,绿皮火车需要两三天的才到。虽然这次他们也是早晨五点起床准备,下午四点才到家。可毕竟高铁才三个半小时,这让他们很兴奋也很疲惫。他们到我家以后,包里还有八九个煮熟的鸡蛋,我娘说怕路上饿着。对于她来讲,离家千里是很遥远的距离。况且,来的这个城市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北京。
我在家翘着术后第二天的脚等着,先生去接他们回家。在车站打了几个电话确定出站口,我在家生生想出了几个可怕的画面:我哥和我娘走散了。我娘着急,血压高;我娘没有扶好电梯,摔倒了;先生和他们终于没从一个出口遇到,于是在车站人流中转着圈打无数个电话……我总是如此焦虑,也在这样的焦虑中生生把自己从一个积极乐观的人成功地打造成一个焦虑症患者。
说起焦虑症有些日子了。严格说早就有症状但没现在这么严重。最近两年背疼严重,不干活都疼得要命。是2017年夏天开始的密集综合症让我发觉我真是中奖了。于是,我开始关注这个焦虑证和自己的内心。我跳开自己的身体,像关心一个亲人一样倾听内心的声音。我没有觉得焦虑症如何丢人,我跟几个要好的朋友说了我的病情。我开始请心理咨询师介入,接受治疗。我试着去坐地铁,以前人多就不能呼吸,就要窒息的地铁车厢让我望而止步。这次,我安心坐下,告诉自己:不要怕,这么多人,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穿着,不同的形态,多么丰富的世界。我试着睁开眼睛,看着每一个面带微笑或者面无表情的人。我觉得,世界真得很有意思。地铁到站了,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后背出汗,呼吸困难。倒是满满的成就感从胸中升起。我发觉,战胜困难可以,自己不需要战胜,要跟自己好好相处,包括跟病中的自己。
我娘和我哥说,来之前没想到我的脚严重到不能下地,他们以为我的焦虑症严重了,是用脚不能动哄着他们来的北京。
当他们推门进来的一瞬间,我眼泪差点出来。
三年了,他们终于来了。
距离我上次回家不过十七天。可我总觉得我娘的背又弯了,一天的奔波让她很是疲惫。我哥刚结束一段工作,一个月瘦了八斤,跟我一样白皙的皮肤成了红色,但依然英俊。是他,把我娘从千里之外带到我面前。我在想象他们一路上都是怎样的心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平时两个人的家里热闹起来了。我躺在床上成了指挥官,我娘我哥成了勇敢的战士。他们从两眼一抹黑到熟悉我家的结构,小区的布局以及各个出口。我的吃喝拉撒都由他们照顾,我回归到一个弱小的孩子,幸福地享受他们的呵护和爱。
我娘我哥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我在看书或者看着窗外发呆。院子里的葡萄几天的工夫爬满了架子,去年种下的龙槐今年格外葱郁。月季花开了谢了又开了。邻居家的猫咪爬到墙头,逗着我怀里这只叫做“乖乖”的泰迪。
乖乖是朋友托付给我们照顾的。之前答应了,没想到预约的手术到期了,朋友也正好出门。乖乖和我娘我哥一天来的。于是我家更加热闹了。
乖乖体型小,平时都在主人床上。来我家开始紧张,叫也不应。第二天开始白天跟我,让我抱着。晚上钻先生被窝。开始时,傍晚他会坐在门口等他的主人,有时眼含泪水。这两天傍晚吃饱喝足就安稳地在我身边,有时在我臂弯。我在想,那两天脚疼痛难忍的时候,亏得乖乖在我怀里。他的柔软和温暖真有治愈力呢。
我娘不怎么喜欢小动物,但都是她给乖乖洗脸洗脚。有时她也会把乖乖抱在怀里,那一刻我感觉她的皱纹浅了,笑容温柔。
我娘是个悲苦的女人。一生被辜负,一生痛苦相伴。她很少有笑容。我曾在数不尽的日子里因为我娘内心纠结。爱她,想念她,却又害怕与她相处。我们甚至有几次不欢而散,因为她总是任性而我又那么敏感。
可这次,我双脚无法行走,我需要帮助才能大小便,我洗漱都需要在床上完成的时候,我娘我哥来了。又一次像以往那些年一样救我于水火。当我毫不避讳当着我娘的面解决这些问题时,当我用手臂环绕我哥的脖子,被他抱到马桶上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让我这么放松毫无顾忌。我的亲娘,这个平日笑容极少的老人,为我毫无怨言的做着,尽管有时笨拙地把我弄疼。我哥,从小不知道让着我的哥哥,现在却抱着我,像抱着他的孩子。
我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就像我每天从窗外看到的满眼绿色和碧蓝的天空一样澄澈的幸福感。
因为我出不去,平日先生上班,我们娘仨都在家。我会说笑话逗他们笑,说起从前的事爆料我娘的暴脾气。我们还会问我娘知不知道当初的教养方式有问题?她都承认了,说错了,对不起你们了。还说她这不是改了嘛。
其实,哪有对错。都过去了,像那些糟糕的天气,过去了,不需要记得。
那天天气晴好,先生也回家了。一家人用轮椅推着我去公园。我抱着乖乖,娘牵着我家十九岁的狗狗“小猪”,我哥和先生推着我。一家浩浩荡荡向公园进发。我在轮椅上被他们称作“老佛爷”,还说皇上出行也就如此。
其实啊,我享受的是一家人在一起的这个初夏。我在想,总有一种方式让相亲相爱的人在一起。尽管有些方式会有些疼痛,但这点疼痛与幸福无法相比。
晚饭娘包的饺子,哥哥拌了黄瓜。先生推门就喊闻到饺子香味了。乖乖必须趴在我腿上看着我们吃饭。我在轮椅上,享受着这个初夏带给我的幸福。
(感谢您一直都在。我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我爱身边和我生命里出现的每个人。我是小人物,所以我懂小人物的悲喜。我深爱养育我的土地,我只想做一个真实生活的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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