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粗探两坪

张 潜 /文

    

    

神女景区北环线秋景
两坪乡紧邻县城,因境内有两个较大的坪坝——东坪坝和马脚坪得名。山区地带,罕有大块平整土地,所以宝贝得不得了,行政区划以此为名,足见人们对土地的尊崇。
细数当今两坪乡境内大小地名,被称作坪的不少:学堂坪、蒿子坪、花栗坪、何家坪、赖家坪、柑子坪、堰塘坪、唐家坪、羊茨坪、柳树坪、石龙坪、核桃坪、香刺坪、马坪、旱坪,以及东坪坝和金线坪,整整有十六七个之多。——我得申明,东坪坝已经隐身于三峡库区水下,即使最低水位的夏天,也难找到一点儿痕迹;马脚坪是因为人们嫌其粗俗又有迷信意味,改作了马坪(马脚,即过去靠巫医巫术吃饭的巫师的俗称)。这些地名还仅是见诸于官方文献的,至于那些湮没在记忆之中的,只能在爷爷奶奶的唠叨甚至呓语里面去寻觅。

晾晒盐菜

作为一个在县城居住了十八年的市民,我无数次和两坪重逢又别离。曾经在仙桥的农家乐休闲消磨,在溪沟的河滩上搞过野炊,在朝元观纳凉问道,在珍稀植物园赏过盆景,在石龙坪摘过樱桃,在周家槽买过绿壳的鸡蛋,在向鸭村敬谒任氏先祖的墓碑和字库宝塔,在令牌山拜倒于国色天香的牡丹花下,在三会铺追寻过刘、关、张三人在此相会的遗迹。虽然如此,却始终没有看清两坪的真实面目。今天,我就当一次密探,和你一起扒一扒两坪生长的草木与花果背后的秘密。
东坪坝在县城的东方,大宁河流到这里,好像有些疲倦了,就自由散漫了一下,河面一宽水位就浅。当年还没有蓄水的时候,每到冬季水枯,上下船只经常搁浅,为减轻负重,乘客就要配合船工,上岸步行谓之“起旱”。
二十年前,一支考古队在这里发掘古墓,出土了几只东汉时期的灰陶泡菜坛子,成了轰动中国饮食界的大事,原来这是当时国内发现的最早的泡菜工具。这个泡菜坛子不是一般的容器,它是有舷的——本字是“沿”,指坛盖倒扣时那圈儿用来注水的构件,——这里我用船舷的“舷”字来表达,是为了帮助没有泡菜常识的人理解。这个坛子的出现,说明巫山泡菜历史悠久,至少在东汉已经较为普及。当时的东坪坝人使用的容器以及制作的方法都和其他地方不同,为避免外部微生菌侵入后影响泡菜质量,在坛盖和坛身之间用水作为密封媒介,简便易行又效果良好。其实,《诗经》里出现的“菹”,就被解释为酸菜,据专家考证,这种腌制的菜就是现代泡菜的前身。《诗经》成书年代,泡菜制作的方法还比较简单,至少不会使用这种有“舷”的坛子,当今北方制作泡菜也就简单干脆将瓦缸彻底封死,考古发掘至今也未在其他地方发现过类似东坪坝的坛子。——在唐宋两朝传入日本、韩国的泡菜,也是继承了封存瓦缸等待发酵后启封使用的传统。
巫山地区的泡菜久负盛名,应该与这种泡制工具有很大关系。随时都能添加新的食材,又可以随时捞取后食用,保证了普通人家只需要一个坛子,就能常泡常新、常吃常新,推陈出新、以陈待新。泡菜的关键在于泡,诀窍全在母水中。只有口感纯正的母水,泡出来的才会酸辣鲜香、层次丰富。历史总是有很多的巧合和令人玩味的地方,据我的朋友、知名的摄影大咖大平哥说,全县制作咸菜(咸菜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包含了泡菜、盐菜、豆豉和酱、鲊广椒等)最多最好的,就是两坪乡。他粗略估算,两坪乡的周家、石龙、华家三村制作的咸菜占县城农贸市场的多半。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我们县城十多万人口的餐桌,都和两坪乡这些辛勤老人和巧手厨娘须臾不可分离。我们款待外地客人最得意的酸水土豆片儿,就凝聚了那些不知名师傅们的莫大功劳。
如果想海选排名,硬要找个最能代表两坪咸菜品牌的话,那非蔓菁菜即我们所说的大头菜不可。一个当农家乐老板的朋友说,他一个店每年都要腌制大头菜四五百斤。仅此一项,每年的直接经济收益就能维持在两千元左右。大头菜,你这个土里土气的家伙,居然成了致富菜和招牌菜!
蔓菁菜(大头萝卜)
大头菜的官名较多,芜菁、蔓菁、圆菜头、圆根、盘菜,都是指它。据说,当年诸葛亮七出祁山攻打曹魏,因为蜀地粮草供应不上,诸葛军师号召士兵垦荒自救,适应性强、产量较高、能做辅食也能暂充主食的大头菜,受到军队上下的宠爱,所以至今在汉中、襄樊一带,人们还把它叫作诸葛菜。
大头菜已经伴随中华民族度过了几千年岁月,我们可以在经典中找到她美丽的倩影。《诗经·桑中》中有这么几句: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
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这首诗是描写男子邀约女子相会的情歌。这个片段截取了采葑的场景,以此作为起兴,引出对美丽姑娘的相思。关于“葑”,历来注家毫无争议地认定它就是当下的大头菜。如果要简单直白地翻译一下这几句,可以这么理解:
到哪儿去采蔓菁?到那卫国沫乡东。
我的心中在想谁?漂亮大姐她姓庸。
这几句不仅字数规整,而且合辙押韵。你看,葑、东、庸,念起来上口得很。作为前中学语文教师,我得布置一道思考题:这个葑和庸字,能勾连起你沉睡心中的哪些联想呢?
大头萝卜丝
庸即庸国,核心区域在现今湖北的竹山、竹溪县一带,公元前611年,正在崛起的巴国,联手楚国和秦国瓜分了它的地盘和资产。至于“葑”,你只要眯上眼睛,想像一下它埋在地下那滚圆的块茎,就可以明白,诗人在选取生活中的事物作为文学意象的时候,绝对没信手拈来那么简单。那究竟是物质还是精神,究竟是色情还是挚爱,全凭读者一念之间锁定。
现在,让我们停止凭吊东坪坝,暂时告别大头菜的青枝绿叶、饱满圆润和清脆甘爽,来到两坪乡另一个赫赫有名的坪——金线坪。
如果你没到过,很难相信在白云缭绕的山巅有这么大一块平坝,会有这样一群人悠然自得地生存。大自然的神秘莫测,在于能给那些孤陋寡闻的迎头一棒。
金线坪有三四百亩大小,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周边。坪内一条形土地上,小麦黄熟期比其余的略早几天。到了这个不容错过的季节,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黑黝黝的麦田中镶嵌的那条耀眼的金线,都会直逼眼睛。理性告诉我,这是土壤性质不同造成的自然奇观;感性告诉我,即使处在绝对相同的条件下,也总是有杰出的榜样敢于毛遂自荐。
登临山顶,鸟瞰长江,白云悠悠,松涛阵阵,无需酝酿情绪,就能让心胸为之一振。一只雄鹰从江南的飞凤峰展翅,在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清晰的弧线,扇动着巫峡西口的空气猎猎作响,然后瞄着左侧横石溪绝壁上的松树俯冲而下。伟岸的身躯和桀骜的灵魂,驻足的总是孤独的山峰,或者陡峭的悬崖。
雨后初晴,这里就能从侧面一睹望霞峰的背影,突兀于青峰彩霞之中,峭立于绿树繁花之上。设若运气够好,你会叹羡佛光环绕着这座美人峰。她是时间的刻度,朝迎日出,暮送晚霞,没有一刻在虚度;她是美学的刻度,脉脉温婉,妩媚端庄,没有一寸在浪费;她是宇宙的刻度,拥天抱地,普世渡人,没有一分在蹉跎。有人推崇她的绝美景象,“峰峦上主云霄,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泰、华、衡、庐皆无此奇”;有人赞美她的俏丽身姿,宛若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少女,每当云烟缭绕峰顶,就像披上薄纱似的新娘;有人感恩她的慈悲,帮助大禹战胜孽龙,偷授天书永除水患,头顶明灯指明船夫夜行方向,护佑痴男怨女终成秦晋之好。
神女峰
对,她就是你熟知的神女。你在屈原宋玉的辞赋中诘难指责过的神女,你在李白陆游的诗词中神往憧憬过的神女,你在爷爷奶奶的讲述中敬佩致谢过的神女。她的身上,既有耀眼的光环,又有腥臭的污垢,既有通俗的向往,又有简单的愤怒。
面对这座中华民族的爱神、美神和母神,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襄王一梦”之事,将之等同“云雨交媾”,视为贩卖身体、解放欲望的代名词。这样的误解已经太深,我只能说粗暴了一些、低俗了一些。我想把她放在金线坪邻近长大的王昭君同样的高度来赞美。——据考,王昭君的外婆是巫山人,她幼时经常来此玩耍。不独金线坪附近有昭君村,在县城高唐观遗址附近的村庄,当年也叫昭君村。
她们都是纯洁、美丽、善良、聪明的女性,这是她们能作为“汉匈和亲”或者“襄王梦遇”对象的根本原因。可因为她们的身上,有着献身精神和家国意识,这就使得个人品格和时代脉搏同步。王昭君在传播大汉文化,感化匈奴单于的时候,促进了民族的融合与理解,为汉朝的经济社会发展赢得了时间和空间。神女在委身“襄王”的时候,其最终的落脚点在“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有了这样的认知基础之后,你才能理解为什么道教要赋予她神格,敢于冒犯天庭私自下凡挽救尘世受难的苍生,也才能懂得民间把她视为掌管婚姻、爱恋、生育之神,几乎无处不在,护佑着这块土地上的臣民。
我无意,也无力,纠缠这些学术上以及道德上的难题,只是想提醒喜欢猎奇猎艳的人,别将“神女”的某些言行由着自己的偏好随意地放大。今天的两坪乡,诞生了书籍和神话中的高唐神女,喂养了王昭君一样聪慧、勇敢、坚毅的杰出女性,也锻造了敢于在崭新时代展现价值的巾帼英雄。她们,涌现在外出务工的人流,忙碌在培育果树的山坡,奔走在脱贫致富的道路。
一次粗略的探访即将结束,我还想告诉你一个关于两坪乡蔓菁菜的小秘密。它之所以受到食客们的热捧,在于质地紧密形成了爽脆的口感,水份稀少易于腌制后存放,纤维丰富有助于吸收,还在于有强烈的芥辣味并稍带苦味。
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再想一想——
辣和苦,是不是你心中神女的特质?
2020年5月4日
两坪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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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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