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1)

聪明的香夫人仿佛对这一对男女心如止水。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他胆子小,贪婪,等他把一件事情做够了,就会撒手。那个女人那么细致那么温顺,强行要他们分开,结果适得其反,他会恨她,老实人的恨更结实,心实的人都属猪会咬不会放的,蔫骡子才能踹死人呢。其实离开义和隆的这一段日子,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男人,她和这个男人在一个炕上睡了十几年,他们想到更多的是地和粮食。

回到义和隆后,她总是感觉到冷,其实天已经暖了,惊蛰了。尤其是妹妹小酥走了以后,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像挂了霜,穿得越多越冷。奶妈说,叫锦绣堂的郎中看看吧,酥夫人给你做的棉袄絮的都是丝绵,不可能冷啊。奶妈的一句话提醒了香夫人。妹妹小酥她没有走远,她还附在这些衣物上,她恨她姐姐啊。香夫人不是不想救曾格林沁,曾格林沁是个好男人,是个好汉,可是曾格林沁活着她们姐俩就不得安生,杨家和苗家就不得安生。要想让一切重归平静,她就不能出来为他说话。可是让香夫人料不到的是,她心地笃实的妹妹小酥走了,而曾格林沁却活着。

老天总是和聪明的香夫人开玩笑。曾格林沁被麻钱率领的游击队和三十五军的人解救下来,和游击队的许多年轻人一起编入了正规军,随三十五军开拔到大同继续打鬼子去了。一同去的还有她的儿子丰田和亮水。丰田和亮水崇拜曾格林沁,他们很快会熟络起来,曾格林沁慢慢会知道义和隆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他会知道小酥的死。他会在思念一个女人的时候仇恨另一个女人。儿子丰田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他记恨她,让她更加心凉的是,他和王家的亮水黏到一起。一想到王家的女人有可能到她杨柜做儿媳妇,她就生气得天灵盖生疼。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可是打完大同以后,丰田和亮水回到了五原驻地,这她当然高兴,窝心的是曾格林沁也回来了,还当了什么长官,兵们一见了他就敬礼。并且她听丰田说,曾格林沁夸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胃里开始冒酸水儿,从她心底又浮起一种东西,那就是对曾格林沁的敬重。只有香夫人最清楚,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可他爱的是她的妹妹小酥。

她开始羡慕她的妹妹小酥,有人爱她,得不到她的爱就为她放弃生命,这个人就是曾格林沁。小酥死得奢侈啊。

香夫人挑亮灯花,又披了一件衣服,这杨柜是多么清冷啊。难怪老额吉那么喜欢家里人多,一个女人没了男人也就没了热气。香夫人没男人了吗?有男人和喜欢一个男人是不一样的,香夫人在三十多岁才明白这个问题。

拿起花绷子,香夫人发现上面绣着一只女人的手。她绣得活灵活现,这只手几乎动起来,直挠她的心窝。她扔掉花绷子,摸身边的孩子。她晚上坐在炕上打算盘的时候总习惯性摸一下身边睡着的孩子。她把熟睡的跑跑抱在怀里,幸亏她有这个孩子,可她心里还是疼,她想她的环环,她总是那么冷是因为她的环环冷。她端详怀里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得真像麻钱。这个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她早晚得完璧归赵,这世界上没有假事情做成真的,尤其在义和隆,这么小的一个地方。

环环没了掏走她身上的一块肉,再把跑跑还给苗家又掏走她身上的一块肉。

当初她让锦绣堂的郎中给她和妹妹拿脉,郎中祝贺她们一个弄璋之喜一个弄瓦之喜的时候,香夫人突然决定把自己身上的儿子调给妹妹小酥。姐俩是同一个月怀孕的,她们从初潮开始每个月同时来月经,同时临产是极有可能的。她把儿子给妹妹小酥一是让妹妹有个儿子提高她在苗家的地位,二是这个儿子可以继承苗家或孟家的财产,一举多得啊。孩子一降生,她看了一眼孩子,她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儿子就是儿子,自古以来从皇后到村姑都以子为贵,十个闺女都不能换呀。香夫人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后来一错再错,老额吉银库里的银子本来下辈子都花不完,可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那响当当的银子几乎一夜之间就没了。妹妹小酥吃亏是因为太实心,自己吃亏是因为太聪明啊。小酥的死,因为环环,因为曾格林沁,也因为她和麻钱的疏离,更因为对姐姐的失望。她难道真的应该为了妹妹去救曾格林沁吗?她错了吗?她不是想让妹妹好吗?小酥已经察觉到跑跑是她的孩子了,她为什么不能用这个孩子来安慰一下妹妹?最终妹妹死了,没有她香夫人一连串的自作聪明,妹妹不会死的。

一阵疼痛风一样地袭过来,香夫人捂紧了胸口。她愧对妹妹小酥啊。

她抱起孩子下了地,用棉衣把跑跑包好,她出了门。临出大门之前,她拐到后院,看了一眼杨家的大粮仓。黑黢黢的夜色下,粮仓像一群怀了驹子的高头大马,昂扬着骄傲的头颅。粮仓的下面,是一团蓝悠悠的火苗,很小但很温暖。那是家里的牛粪火盆,平时天阴时板凳把它放在香夫人的脚下。香夫人想起来狼山上曾格林沁给她放的火盆是木炭的。不是为她,是为小酥。

草花给她开了门。麻钱和铁锤上渠口还没有回来,老额吉的呼噜像拉着一把老风匣,果果木木都睡了。香夫人进了妹妹的正房,灯亮着,炕热着,她挪到炕上坐下,眼泪流了下来。记得她们出嫁的那一天,小酥蹭到小香跟前,把一根苏联头绳往她的手里塞,那是小酥的心爱之物,从包头大盛魁捎来的。可是小香拒绝了,她就想让小酥欠着她。被拒绝的小酥直到上轿眼里还噙着泪水,不敢抬头看姐姐。现在小酥走了,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一模一样,一起来月经,一起怀孩子的一个女人走了。香夫人突然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躯,两行眼泪流下来,凉得刺骨。香夫人很少流眼泪,她见得最多的是小酥的眼泪。难道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是小酥的眼泪?一种无名的恐惧包围了她,她像受惊了的小酥那样全身颤抖起来——

香夫人拿起炕头上小酥的花绷子,上面是绣了一半的海纳花,她捻了线穿好针,要想绣得和小酥的一样好,就得全神贯注,小酥在绣花的时候别人喊她她都听不见。香夫人尽量学着小酥拿花绷子的姿势,下针的角度,走针的路数,配色的过渡,渐渐地她感觉小香走进小酥里。记得小的时候她和小酥从里到外是一模一样的,爹娘给她们的手上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好认出她们来。有时候她们想逗逗爹娘就把丝线换过来,果然爹娘就把她们认错了,娘把一只麻糖塞进小香手里说,只有一块了你小娘只好给你了。小香知道了娘偏妹妹,可她从不揭穿,她把麻糖塞进嘴里亲了一口娘。直到有一天爹娘把两只花绷子和两只算盘放在姐俩面前,让她们学好这两样活计,她们从内心有了分别。妹妹只喜欢绣花,姐姐只喜欢打算盘。几年之后爹娘不用给她们绑丝线也能分清她们了。原来她们的心不一样了。

绣好一只花瓣,她把花绷子放在眼前一尺远的地方,看,之后满意地笑,微微提起嘴角满意地笑。她甚至以为自己就是小酥呢,她张开嘴想叫一声麻钱——此时她才知道她心里一直是有麻钱的,从第一眼看到麻钱瘸着腿走进宝山元,她心里就有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她和小酥之间有了看不见的隔膜,症结就在这一点。

香夫人抬起头,看到麻钱站在门口,在灯的阴影里,他是那么虚幻。可香夫人还是看清楚了他,他黑了瘦了,眼窝陷下去,肩胛突出来,他凌厉的骨骼仿佛能硌疼人的眼睛。他的身后是果果和木木,两个越来越像十几年前小香和小酥的双生闺女。这时木木叫了声娘就扑过来扎在她的怀里,她一声声喊着娘,声音嘶哑了,香夫人抱着木木泪如雨下,跑跑被惊醒了。果果没有动,也没有哭,她知道这是大姨不是娘。她上前把木木拽起来说,别哭了,娘还没走远,你这么哭她能走好吗?她把木木扶起来搀出去了。香夫人看到了,果果这闺女太像自己了。

香夫人擦干眼泪说,麻钱你坐下,有一个事情我必须跟你说,我甚至连天亮都等不到,我得跟你说。她把跑跑抱起来放在麻钱眼前说,跑跑才是你们的孩子,我把她交给你了。

香夫人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没说完她就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说完这话,香夫人的心掉出来了。她双手端着跑跑浑身颤抖着。

这时窗前被一片火光照亮了,在义和桥的南面腾起了冲天的火焰。

可怜老实人杨板凳只在粮仓下放了几片牛粪的小火盆怎么就惹了天大的祸殃。粮仓的门本来是掩上的,可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都跺不开。房后的顺子是第一个来救火的人,接着附近的邻居闻风而至,他们都听到一个女人呜里哇啦地求救,仔细一听,这个女人说的是日本话。

香夫人在现场看到,放牛粪的火盆里有一截几乎燃尽的柏木木桩,并且火是从旁边的偏房着起来的。

烧了杨柜的后院对香夫人来说几乎是正中下怀。可哑巴是个日本女人,并且暴露给了义和隆,这杨家可就说不清楚了。

第十四章

1

五原战役给日本鬼子以重挫,日本鬼子没想到呛死在牛蹄窝里。在日本鬼子暂时不敢贸然西进的当口,陕坝的绥远省临时政府推行新县制,重新分配土地,恢复生产,并加紧训练后续兵源。地政局在五原县的负责人是王家的畅水,他发动丰田亮水等进步青年给义和隆的大地户们做工作,让出一部分土地,让人人有田种,为抗日战争提供物资储备。

王畅水带头把王家分在他名下的土地捐出来,丰田也动员家里把土地捐出来,他对母亲香夫人说,有国才有家,有了富强的国才有稳定的家。香夫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儿子,这儿子思想激进行为果断,一点都不像他的爹啊。她知道重新分配土地已是大势所趋,这块肉得割啊。她说,咱家的地你是认得的,你和顺子商量一下,别人家出一分我家就出一分,别人家出三分我家就出三分,不要落后也不要冒尖。别跟你爹说了,很多地都是他开的荒,用翻种倒茬养熟,再用肥料喂肥,他心里受不了啊。

丰田说,我爹是在地上受得太多了,他的背都驼了。仔细一想何必呢?人一天也就吃那三碗饭,要那么多的地做甚哩。

香夫人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儿子。

丰田说,我们也不要那么多的地。我在县里地政局有薪饷,弟弟学回来了就有技术,我希望大家自食其力,平等地生活,不要剥削和被剥削。

香夫人说,什么剥削不剥削,我们剥削谁了,我们要是不用那些长短工种地,他们能吃上饭吗?你没听说财主是细出来的吗?我们地多不光是细还在受啊,义和隆的人哪个像你爹和你麻钱爹那样肯卖力气呀。听你满嘴的共产思想,离那些共产党人远一些。

丰田说,共产党人咋了,现在是国共合作,傅作义还请他们来承担部队的政治思想工作呢,人家的作风就是好。

香夫人说,合作那是暂时的,一山不能容二虎,你懂吗?还有,你不要和王家那个亮水出双入对的,和她的姑姑一样疯张。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打走了日本鬼子抓紧生产的义和隆人沉浸于喜悦中。收了工,奋斗剧团就搭起了戏台,自编自演五原战役中的一些战斗英雄。今天戏台搭在了苗柜门前,台上台下一齐唱了《 游击队之歌 》、《 生产大合唱 》 之后,就是短剧 《 除汉奸 》。原来这是根据铁锤除掉汉奸王也天的故事改编的情景剧。一个人在朗诵,另外一个人是主人公铁锤,他在做哑剧的一些动作。第三个人是一个直芨做的草人,脖子上扎着一个葫芦瓢,葫芦上用锅底黑和猪血画出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狰狞面目,这是汉奸王也天。草人身上不知塞了什么污物,迎风一股恶臭。

五加河畔雪裹泥,

西风刮罢东风急,

可恨汉奸心黢黑,

认贼做父无天理。

抗日英雄孟铁锤,

大智大勇斗顽敌,

汉奸转眼成粪土,

千古骂名遭人弃。

这时台下的人性急了,喊道,拿刀呀,把他狗日的吃饭钵子( 脑袋 ) 捋了。扮演铁锤的人表演着故事的全过程,之后欲擒故纵地耍了一串大刀,一个鹞子翻身飞起一把刀把汉奸的葫芦瓢砍了下去。这只浑圆的脑袋在台上打了几个旋儿就滚到了台下,台下的人们争相踢起来。

这时范长官的身份是绥远省政府地政局主任,他上得台来,大家安静下来。范主任说:

“义和隆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辛苦了。绥西战役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这里有你们的功劳。在这里我代表三十五军司令、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向大家表示感谢。”

范主任摘下帽子给台下鞠躬。一个长官给老百姓鞠躬这是义和隆的人前所未见的。大家张着嘴嘴里含着大舌头发愣。没有一点声音。

“可是,日本鬼子还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为了把鬼子赶出去,我们要利用河套平原得天独厚的条件,发展农业,兴修水利,把大后套作为抗日战争持久战的大后方。军民要联合起来,军队要种地修渠,农民要武装练兵,恢复生产,扩大兵源,把大后套作为抗日战争持久战的大后方。绥远省地政局要重新规划分配土地,大地户手里的土地要均给无地户跑青牛犋的流浪农民,均给军队,让耕者有其田,军民团结齐心协力,迎接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那个时候功劳簿里有我大后套的名字,有义和隆的名字,有我们台下的所有人的名字。”

大家鼓掌了,当然没有地的农民拍得最响。

范主任接着说:“在五原战役中,巾帼英雄王也玉机智勇敢,诱敌深入,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五原抗日游击队的一半人是义和隆的青壮年,他们英勇善战,有的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有的人做错了事知错就改,将功赎罪。也有个别人临阵脱逃的,我相信他们会悔过自新,在新的机会里立新功。有一些人并没有直接参与战争,但是他们为战争立下了汗马功劳。老额吉把老柜里的银子都扔在了连环渠上,为了水战,她老人家眼睛都没眨就同意多处炸毁连环渠,给了敌人最有力的一个掏心拳。为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战斗,杨家淹没了大片的土地,损失了个人的利益。苗家的苗麻钱放下枪杆子就举起了锹把子,淘水救地,到今天为止还是九过家门而不入啊。来,把老额吉老人家背到台上来,让她给我们说几句。大家呱叽呱叽( 鼓掌 )。”

在大家的呱叽声中,铁锤背着老额吉上了台。老额吉坐在一把宽大的木头凳子上,伸出一只手理平自己的一头白发,说:

“王也天这堆恶煞( 垃圾 ) 清理了,唐富贵这个灰猴也不敢回咱义和隆了,剩下的都是好娃娃,有力的出力有地的出地,王家的闺女也玉能用人换小鬼子的狗命,我们的大地户让出一些土地又算个甚呢?锅里没肉,碗里哪能有油花花呢?”

这时丰田站出来说,杨板凳杨家愿意把义和渠上的地给三十五军种。

亮水站出来说,王家分在她名下的地给没地的青牛犋户。

在大家的一片呱叽声中,大地户们纷纷举手让出自己家的土地。演出变成了一场成功的动员会。

只有顺子蹲在离人们几十步远的一堵土墙下,抽闷烟。顺子在战争就要胜利的时候没有吃上胜利的果实,他背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名声。他本人倒是没咋在意这个恶名,当他鞭打快马冲进防空洞把黄米搂在怀里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黄米的战栗,黄米在那个时候是多么需要他这个男人啊。当他背着黄米从强家油坊回义和隆时,黄米伸出手来理他后面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那么仔细,她嘴里的热气哈在他的颈上,是刚出锅的甜玉茭的香味。那时他才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他的了,这个女人心里有他了,他值了。真正成为男人的顺子喜色( 高兴 ) 呀,没有女人爱没有女人牵挂的男人能叫男人吗?第一次当男人的感觉太袅了。他粗壮的双臂箍住黄米的屁股往上颠了颠,唱起了爬山调。

白葡萄呀红果果,

小妹妹好比花朵朵。

山羊绵羊喝水哩,

我和妹妹亲嘴哩。

红莲豆嘴嘴白生生的牙,

海棠花脸蛋蛋亲死哥哥呀。

穿上红鞋圪扭扭走,

早晚你脱不了哥哥的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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