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炊烟想起娘
飘荡在心田上的炊烟
炊烟,一提到这词,大凡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会倍感熟悉和亲切,脑海里下意识地刹那间浮现出乡下屋顶上那一幅幅或晃晃悠悠,或浓烟滚滚的场景,心里顿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的老家在山城五莲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祖祖辈辈靠土里刨食为生。住的是几辈人住过的百年老屋。小的时候,吃苦条件异常艰苦。我家八九口人,老老少少挤在几间老屋里。窗子也是黑乎乎的那种木格子窗棂做成。烧火做饭的锅屋在最西侧一间。与锅台连着的是一盘硕大的土炕。土炕与锅台之间连接处有一个小孩子高的半壁子墙,叫“倚仗子”,顾名思义,可以倚倚靠靠的地方。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几个人盖一床冷冰冰的被子,小孩子赖在被窝里不爱起床,清晨趴在“倚仗子”上,脑袋往外一抻,就可以看到母亲在锅台上忙活做饭的情景,尤其是锅烧开了,腾腾热气从锅盖上冒出来,飘荡在锅台上空,恰好太阳光照射进来,热气缭绕、升腾,如同浓雾一般,颇有点腾云驾雾人在仙境的味道。
早年,我家老屋的屋顶上并没有多数人家屋顶上那样竖立着的一根或粗或细的烟囱,只有锅屋前窗左上方约四五十公分处一个长宽各三四十公分的洞,我们管它叫“象眼”。这样的设计结构,还是祖上留下来的。每当烧火做饭的时候,燃烧后草木的浓烟就会穿过炕洞与墙壁相接的“道堵”,然后从这里一股脑地冒出来,再爬上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屋顶,或在屋顶消散,或直上半空。炊烟的形状和爬行高度,主要取决于风。
若风大,炊烟会被吹散得不成体统,如同战场上吃了败仗,慌不择路,很快四下散开,消失殆尽。若风小,炊烟则像恋母的孩子,久久盘旋在屋顶不肯散去。这时候的炊烟最具有诗情画意,特别让人喜欢和留恋,给人留下的记忆最深也最美。现在人们写文章或者回忆小时候老家的炊烟的美好,指的就是这种袅袅绕绕的炊烟。在我的记忆里,炊烟除了有柔美、温顺的一面,有时也有令人讨厌和生气的一面。尤其刮大风,风向不对付的时候,烧火“倒赔”,浓烟会一股脑地白龙一样从灶下呼通呼通扑头扑面地窜出来,呛得咳嗽不止,更甚者一不小心浓烟夹杂着火焰,扑倒你脸上,燎了眉毛的事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时候的炊烟非但一点不美,而且特别令人烦恼。炊烟和人一样,脾气就是这样复杂。柴灶造就了炊烟,风考验着炊烟的性情。那时候,不知多少次看到母亲被灶下冒出的浓烟呛得眼泪鼻涕不住,手上脸上都被烟灰涂抹成大花脸的尴尬样子。即便再怎么不好烧火,母亲都一声不吭,默默地坚持把一家人的饭菜做好。记忆里,母亲大部分光阴都是在烟熏火燎的炊烟中度过的。炊烟陪伴了母亲的一生,直到老人家去世一两个前还在灶下在炊烟中忙活。母亲去世前几年,家里找人修改了“道堵”,在屋顶上按了水泥的,烧火不冒烟“倒赔”的情况下才有所改善。天好风力小的时候,冒出的炊烟才和左邻右舍人家的烟囱一样,具有了更多的温柔与文人墨客笔下的诗情画意。
摄于2013年,时年母亲82岁
那时候,家家户户孩子多,我们一帮男孩特别顽皮,经常趁着母亲做饭的时候,跑到大街小巷,或在村口的老柿子树下玩耍,做着“老鹰捉小鸡”“盘腿扛”“打嘎”“藏猫儿”“打鬼子”之类最乡土最有趣的游戏。往往玩过了头,忘记了吃饭,直到母亲喊“来家吃饭啦”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回家免不了大人一顿吵吵。有时怕耽误吃饭,挨大人数落,我们会玩一会儿站在石头上望一眼家的屋顶,看有没有烟冒出,若是没了烟,不用说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该回家了。炊烟,成了母亲做饭的“告密者”,成了我们小孩子回家的“信号灯”。
长大后,出村上初中借宿在同学家里,一周吃的是煎饼咸菜头子,每到周六下午就盼着快快回家改善一下吃食。到了村口,远远地看到我家屋顶上冒出的股股炊烟,脑子里想象着母亲正忙活着给我做什么好吃的情景,心里顿时感到格外的温暖和激动,步子不由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家的路因为那道道炊烟顿时短了很多。
伴着老屋的炊烟,我走过了自己贫寒的儿童、少年时期。成家后住在城里,烧火做饭用的是液化气,后来又改用天然气。那种烟熏火燎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可坚持在乡下老屋居住的母亲依然用柴草做饭。因此,每次回老家看望母亲,我依旧能看到那或袅袅,或冒得老高的浓白的炊烟。看到炊烟,我就知道母亲身体依旧康健,依旧可以坐街上跟街坊邻居们聊天,看村里人来来往往走过,依旧东家西家的串门,心里便倍感温暖和踏实。
遗憾的是,几年前,陪伴我五十个春秋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的一群儿孙,离开了那座百年老屋,也离开了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手造就的种种炊烟。没了炊烟的老屋顿时没了生气,没了温情。站在老屋的院子里,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唤儿声,看不到母亲笑吟吟迎出来的慈祥的面容,听不到她咕哒咕哒拉风箱给儿做饭的声响,更看不到屋顶上冒出的炊烟,酸楚和悲凉顿时从心头涌起,鼻子一酸,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吧嗒吧嗒,打湿了我脚下的泥土。我知道,此生再也不能看到母亲亲手燃起的炊烟了,再也吃不上一口她忙忙活活做给我的可口的饭菜。回家,不再那么急切。
那条通往老家的路,从此变得漫长和陌生。想到与母亲相见,只能在梦里,在来世,悲便不打一处来,浸润周身,沁入骨髓。曾有几回,回到老家,独自徘徊在荒草萋萋的老院子里,时光仿佛倒流,脑海里浮现出这里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来了又走了的那些亲人,仿佛又嗅到了灶下飘出的炊烟的气息,忍不住取一把潮湿的柴草,到灶下点了,咕哒咕哒用力拉几下风箱,起烟了,冒火了,然后急急地跑到院子里,踮着脚、抻着脖子,朝着屋顶的那个戴着小帽子的烟囱,痴痴地,望啊望……又见炊烟!我激动,我欣喜,我情不自禁地去拥抱……却一切再不是母亲的炊烟!心下顿时一片茫然。顷刻间,眼泪溢出,一次次模糊了我的双眼,却越发清晰了我的记忆,唤起我内心的别样的情愫。
而今,老屋的炊烟没了,消失不见了,可它并没有走远,它根深蒂固地根植在我的心里,永远地飘荡在我载不动乡愁的心田里,铺陈在我余生的漫漫路途中,成为今生中生命力最为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和生活动力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