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小说| 秘密新郎(二)

秘密新郎

方祖还躺在床上睡懒觉,他老婆一回来就重重地摔门,把他从梦里惊醒,一咕噜坐起来,看见他老婆杏目圆瞪,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拍了拍脑袋,回过神来,说,瞪什么瞪,红油米粉打回来了?去吃屎吧,还想要老娘伺候你吃红油米粉,都不害臊。往常,他的老婆不爱发这无厘头的脾气,回到家里,她总是去店里吃完红油米粉,再拿大瓷碗帮他装二两回来,催他起床吃,因为初榨米粉太细,又没什么筋力,久了会碎,就不好吃了。这次发什么神经,不帮他打回来就算了,大清早的,还恶语相向。他靠在床上,眯着眼睛望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是不是在外面听见什么闲话了?闲话?是大实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次回来,神不守舍的,就没安过什么好心,别以为我觉察不出来。到底听到什么了?说来听听。都有人看见你跟兰芝干好事了,还不够吗?我说这些天晚上你总是鬼鬼祟祟的,不是上天台就是跑野地里去,原来是跟寡妇偷情去了!喂——你嘴巴可不可以放干净点?什么寡妇寡妇的,人家兰芝容易吗?明知道大农是我带出去的。哟,这么一说就心疼啦,不让我说我偏说,寡妇就是寡妇,允许她偷人家的男人,就不许我叫一声寡妇吗!唉,你这臭婆娘,跟你没办法说道理,你过来,我把真相告诉你,你可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大家脸上都不好过。

她不说出去才怪呢。她恨不得拿个高音喇叭,对着全世界喊话,人家兰芝偷的不是她的男人,是一个地下人。方祖还真是有见识,能把死人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地下人,她可不这么说,她借机去给方祖打米粉,一屁股挪在红塑料板凳上,稳稳当当,从容不迫,她交代老板娘等会儿再打米粉,回头对正在埋头嗍米粉的人说,我要宣布一个天大的秘密:寡妇兰芝正在跟一个死人偷情!吃米粉的人听了,笑着说,开什么玩笑,这话你也当真?刚才不是说是跟你家方祖吗?方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死人了?一下就把她给噎住。她瞪大眼睛,却又无从解释,怪事,她听方祖说得活灵活现的,怎么话到了她的嘴巴里就变成聊斋故事,虚不拉叽的了?她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解释,那个死人不是她家的方祖,是一个从坟墓里出来的人。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尹秀,正在非常认真地从剩下的汤水里捞黄豆吃,把软滑的黄豆品尝完之后,她照例还要昂起脖子,咕噜咕噜把汤水全部倒入肚子里,碗里一点红油都不剩才算完事。按理,她为了放那点坟地来种,这几年每逢年关,没少看方祖老婆的脸色,那种高高在上的鄙夷神情,很多次伤害到了她,她就算再赞同她的说法,也不应该在她尴尬的时候去应和她。很多次她都想用筷子敲敲碗边,发表自己的高见,每次她都是用一粒黄豆来塞自己的嘴。她偏不说,偏不说,急死她。她辩解说,方祖是去打探这事才被冤枉的。吃米粉的人相顾一笑,更惹怒了方祖老婆,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信。老板娘,打米粉。她端着米粉落荒而逃。

这时,尹秀刚好昂着脖子把最后一口汤水喝完,鼻尖上沁出了毛毛汗,然后心满意足地把筷子敲在碗边上,说,方祖老婆说的也有些道理。吃米粉的人没理会她,继续夹起三五十根塞进嘴里嗍嗍有声。尹秀说,自此破了四旧,这世间本就没有鬼怪了,不过,仙娘婆和师公被破除了,没了降鬼除妖的人,鬼怪也就不怕人了,出来跟人谈个恋爱什么的,也属正常。有人抬起头来,满嘴红油,喷着辣气说,有人说鬼话了。另外的人接嘴说,以前乡间很多这样的故事,现在很少听到了,还真是有些留恋那些老日子呢。尹秀得了鼓励,说得更来劲了,她添油加醋地,硬把兰芝的故事说得阴风拂动,惊心动魄。听得那些吃完了米粉的村民流着哈喇子坐在原地不走。真的有这样的事?有人将信将疑。尹秀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搭,十分肯定地说,如果不信,今晚十点半,自己去看。最后这句话最有号召力,村民们蠢蠢欲动,恨不得天一下就黑掉。

天气被昨晚的那场雨弄冷了,花儿虽然都开了起来,但是雪还不曾来到。整个村庄的村民都盼望着天黑,他们不希望太冷,怕看不到好戏。偏偏的,天黑之后,就下起了棉花雪,一大团一大团白色的棉花雪从黑暗的天空里飞下来,一眨眼,地上就白了。有经验的老人站在门口说,这场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大家都很扫兴,觉得精彩的大戏看不上了,大家吃了晚饭,围着电炉烤火,看电视,《武媚娘传奇》已经演完,接下来的是《活色生香》,这部片子很华丽,到处是花,让人误以为身在春天里,花香袭人,人跟花一样,也是分了香臭的。里面的人物穿着民国的短袍,精神抖擞,为了爱情,精力充沛地争夺着。村民们看着他们的戏,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兰芝的戏,他们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大雪纷飞的窗外。一直没什么动静,也快十点半了,孩子们都上床睡了觉,老人也坚持不住,打着呵欠回了房,只有年轻力壮的,还想最后搏上一搏,兴许能看到呢?灯火通明的村庄,逐渐黯淡下来,留守客厅的也熄了灯,做出安歇了的假象。

灯一暗下来,雪便越发的白了。这么热闹的世界,没有一样是站在兰芝那边的,没有谁给她通风报信,雪花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也许它是想阻止兰芝今晚的行动。但是兰芝听不懂雪花的话,她在里面添了毛衣,外面仍旧穿上那件牡丹裙裾,提着它出了门。她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第一双眼睛出现在窗口,第二双眼睛出现在窗口,第三双眼睛出现在窗口,整儿村庄都精神抖擞的,窗口布满了眼睛。他们看见兰芝提着宽大的裙裾在白雪上行走,一点悬念也没有地走过桂花树林,再走过竹林,然后拐进了菜地,奔向了那座坟茔……

白雪让黑夜充满了柔和的光,村民们居高临下的,还能看见兰芝从坟茔那边又转向了高速路天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兰芝身边有另外一个人。但是,第二天早上的米粉铺里,很多人申明自己看见了跟兰芝偷情的那个男人。有人说,他穿着铠甲,带着头盔,身材高大威武,一看便知是北方来的将军。有人说,他还看见了这个将军胸前挂满了荣誉勋章,肯定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著名将领。还有人说,她看见这个将军不是一步一步走的,而是跟僵尸一样,蹦蹦跳的。尹秀最后慢条斯理地说,看见这些算什么,谁看见他们亲嘴了?大家都惊奇地看着她,她说,我观察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单看见过他们亲嘴,还看见过他们做好事。有人笑她,看见人家做好事是要犯霉运的,看来,你那块地是保不住了。她凭什么?这话让她激动了。当初方祖老婆骂她抢她家祖坟种地,她都还理直气壮地跟她理论,没有真凭实据,还不知道谁抢谁的呢。她兰芝一个寡妇,就更加没有根据来夺回她好不容易抢占的地了。

秋津大娘是她坚实的同盟军。很少来吃红油米粉的秋津大娘,此刻双手捧着刚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铁碗,暖她那双苍老的手,那只贴满伤湿膏药的手把碗刮得咯吱咯吱响,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她拉着看透世事的老前辈嗓门说,兰芝这事要是放在以前啊,那是伤风败俗,按照族规,要浸猪笼的。可惜呀,风气坏了,管不住她了。不过,人在做,天在看,看她能嚣张到何时!此话获得了尹秀的掌声,也仅是她一个人的掌声,大家都看着她拍,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拍了。

天空阴沉着,似乎一个夜晚的雪还没下完,憋着呢,不定哪时候就下了。

果然,天一黑透,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兰芝站在院子里,拿着手电筒照天空,天被她照出了一个洞,从中漏下来好多好多的梨花,铺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这是天上来的客人,跟地下来的客人一个样,都是冰凉冰凉的。

下过雪之后,外出的人就少了,大家忙着打粑粑,杀猪,熏制腊肉,水南风一来,粑粑会发霉,腊肉会发臭,总之,就不像过年了。很多人住了高楼大厦,黛瓦厨房还保留在院子的一旁,煮的柴火饭就是好吃,红火火的火塘还方便熏制腊肉。于是,那些黛瓦间就整天弥漫着青烟。兰芝杀了一头年猪,她一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她准备帮女儿熏制一腿腊肉,帮母亲熏制一腿腊肉。女儿出嫁之后,她就一个人过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不能回娘家过年,俗话说,在家万日好,不在娘家过个年。她的女儿不能回来,她也不能回娘家去,那就只有自己单独过了。今年好啦,有人陪她过年了。

大年三十,方祖老婆从早上开始,已经在炖肘子,熬猪脚,杀鸡鸭,淌蛋饺,剁肉丸了,砧板响得好不热闹。按理,仍旧是要整出十个以上的年菜。他则照旧吃了午饭才拿把镰刀,提个竹篮,装了供奉祖先的酒水、方菜、粑粑、纸钱、金银财宝、香、和鞭炮,去给祖宗修坟封岁。他的路线也总是不变,由远而近。待他把那些长满杂草荆棘的祖坟修理干净,一个个的在坟头压了纸钱,摆了酒菜,烧了纸钱和金银财宝,点燃三柱香插在坟前,打一挂鞭炮,拜了祖先,请求他们保佑他发财,收了酒水,回到家时,已是黄昏,远远近近的村庄鞭炮声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响得久,他们都已经把祖宗接回家去,准备开席了。他扛了锄头,来到菜地的坟堆前。前些年,看着这个只剩坟头的坟堆,他的火便不打一处来,会朝着村庄一通大骂,大过年的,这并不好,是她们自找的。今年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准备在坟堆上竖一块牌子,上面写上:谁动坟土,不得好死。到现在,他心里虚了,不敢写。这些狡猾的女人,知道他会修坟,早早地把菜收得干干净净,你都不知道她们曾经种过什么菜。他把四周的菜地拢回去,堆成一个土堆,工作量挺大,寒风呼啸,他热得脱了外衣,湿了汗衫。整完之后,天已经全黑。

他正蹲在那里摆酒水方菜,忽听破风而入的脚步声,轻轻的,向他而来。他湿透的汗裳紧贴在他的背上,凉意一下跑进了他的身体。他猜度,那个向他走来的,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他,他也正好问问,他到底姓不姓方,跟他的祖宗有没有半毫关联。他是个布衣,还是个将军?脚步停在他的身侧,他的手在颤抖,酒有大半没倒进酒杯。

方祖——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发现一个庞大的黑影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声音似生似熟。

是我,兰芝。

他定神再看,果然是个女人。一个美若桃花的女人。她说她叫兰芝?他最近是看到过她宽大的背影,雍容华贵,但他真不敢相信,这张美丽的脸,就是多年前倚在大门口向他眺望的那张脸。那是一张憔悴黯淡的脸,毫无光彩。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落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动人的脸,远甚城里那些妖艳的脸,那些冰如瓷器的脸,那些网络里虚拟的脸,甚至,他心里暗藏的那张哈尔滨的脸。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春水荡漾?波光粼粼?花香袭人?这些狗日的词语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他觉得自己没有知识真是可悲,连个恰当的词语都找不到。她手腕里挎着一个小木桶,上面盖着蓝布。她穿的这裙子太特别了,也真是好看。他的心口酸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吃醋了。他原来以为,他有桩大生意,在城里买了房,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情感上,他还有哈尔滨情人,在村里,他是活得最牛逼的,现在这优越感没了。他的所有幸福加起来,没有兰芝的一半儿大,他的洋溢在下半身,而兰芝的洋溢在全身,连头发丝都颤巍巍的,泛出了幸福的光芒。

兰芝蹲下来,放下小木桶,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方祖,我,想问你个事。方祖马上说,你放心,我一直在帮你找大农呢,一刻没停。兰芝愣了愣,说,还在找?是的,当然要找了,是我说服你让我带他出去的,至少要给你一个交代,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不信找不到他。兰芝望了望从田垌里穿过的亮晶晶的动车说,二十二年了,他要是活着,早该走回来了。不要泄气,也许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对他,我死心了。我想说的是,你真的确定这个坟就是你家的祖坟吗?方祖也是愣了愣,他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你也看到了,那块墓碑是不是墓碑都说不准,那一点一横也许根本不是字,是石头上的裂痕罢。以前也从来没有听长辈说起过这个坟,也许真是我的一厢情愿。他还是在倒酒,他想,不管是不是他家的祖先,他都要敬他三杯酒。那么,你想放弃它吗?兰芝的眼睛里全是光芒,方祖尽量避免碰上她的眼睛,他说,你想要我怎么做?兰芝顿了顿,毅然说,我想要它。方祖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你想好了?兰芝毫不迟疑地说,早想好了,这个坟非我莫属。可惜你出师无名,如何要过去呢?我想好了,我要跟他结婚。什么?!方祖霍地站起身来,惊异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张画片,他觉得眼前这个叫兰芝的女人太不真实了,她莫非是疯掉了?兰芝也站起身来,缓缓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他叫姜森,祖籍河南,是个将军。哦,对了,你不用害怕,他只是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里,你看不见他罢了。方祖倒吸了口冷气,感觉寒风刺骨,赶紧把丢在一边的大衣穿上。他说,那么,这个叫姜森的将军能够看见我们吗?兰芝微笑着说,当然了,我们生活在实体的时间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实体的,他能够看见。那么,你们结婚之后,是他来你的实体时空生活,还是你去他的虚体时空生活?先是在我的实体时空生活,等我作古了,就过去他的虚体时空生活。对了,到那时,我已经变老了,如何配得上他?别,兰芝,你可千万别轻生,好死不如赖活着,别为了个虚不拉几的事自寻短见。我还没跟他说结婚的事,等我们商量好了再决定生活在哪边的事吧。就当我没问过。方祖一直在冒冷汗,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帮助兰芝,不为别的,就看在失踪的大农的份上,他也不应该袖手旁观。

他再蹲下,端起酒杯对着坟头说,我是个俗人,看不见你,错把你当成了我家祖先,姜森将军,这杯酒我向你致歉。他把酒洒在地上。再端起第二杯说,这杯酒,是这些年,我并未保全你的领地,让你受苦了,这杯酒还是向你致歉。他把酒洒在地上。再端起第三杯说,这杯酒,我要称你为兄弟,为你跟兰芝的幸福生活干杯。他把就洒在地上。然后收了酒杯方菜,站起来对兰芝说,我佩服你的勇气,但你要知道,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你们的幸福是不被祝福的,你要做好受苦的准备。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是我不能保证别人会自动让出。兰芝说,我知道,世上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吗?这就够了。方祖说,过年好,我要回去了。兰芝说,过年好,谢谢你。

方祖回到家里,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

上大学的儿子方瞰回来了。他很不情愿回老家,他有句名言,说老家的生活现状就是:狗过着狗日子,猪过着猪日子,猫过着猫日子,村人永远过着旧日子。只在过年那天,才浪子回头,回到老家,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父母闲在一边看电视,老婆围着围裙走来走去。

他回到房间,一屁股坐在独椅上,头深深地埋下来,两手叉在头发里。

怎么没听见你点鞭炮?不是拿了一挂大鞭炮去的吗?他老婆走进房来轻轻问,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

他抬起头来,说,酒菜都准备好了?

早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接祖先。

好,赶紧吧,都在吃团圆饭了。

这些事做儿子的很是漠然,他从来不参与。方祖觉得不妥,总得传承下去,他喊儿子端那碗鸡头鱼尾,一起去接祖先。连喊了三声,做儿子的只顾低头看手机,装着没听见。最后还是他爷爷喊了他的小名,他才有了反应,很不情愿地跟着去。然后鄙视着他们烧纸点香,喊祖先,嘴里还念念有词。最后,方祖命令他点鞭炮,他便把一打盘鞭炮往院子里一滚,滚到院门口还没完全打开,他嘟哝着过去再折叠着滚回来,刚好到了他们供奉的地方。他啪的一声打燃火机,蹲下去点燃鞭炮引芯,不慌不忙退回屋里。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很久,好几百块钱就去了。这也是村里比富的一种方式,穷的打几十块钱的鞭炮,没响几声就完了,打得越久,说明越富裕。大家都对他们家能放这么大的鞭炮艳羡不已,只有他儿子鄙夷地说,傻逼土豪。他跟他的儿子没法交流。

饭桌上,进行得差不多了,他眼见着儿子要离席而去,就叫住他说,等等,我有事宣布。大家停了筷子,望着他。他还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茅台,才说,菜地的那个坟,不是我们家的,我决定明年不再去封岁了。

为什么?他老婆最着急。

只有他儿子眼里冒着光,好像他对此事感兴趣。

不为什么,那坟头的墓碑上也没有明确写着是我们方家的祖先,我们不能凭着那点乱痕就占着。

那不明明是个“方”字嘛,你以前就是这么说的。方姓就我们一家,不是我们的祖先会是谁家的?

我以前错了还不行吗?方祖显得有些不耐烦。

父母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什么话也不说。

总得有个原因吧?他老婆气没顺下来。

有个原因?好吧,我说给你们听,这个坟墓的主人大名叫姜森,是姓姜,不是姓方。他还是河南人,是个将军。我们祖上有过这么辉煌的历史吗?族谱上有吗?

咦——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他老婆不依不饶地问。

是兰芝亲口跟我说的。

兰芝?我就说有鬼嘛,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我们的祖坟了呢?原来都是兰芝在作祟。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森是她男朋友,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什么?!大家都瞪圆眼睛望着他,只有他儿子啪啪地拍着手,笑嘻嘻地说,跟地下人结婚?太好玩了。我挺她,为她点三十个赞,真有种。

他母亲生气地问,你吃好了吧?见他耸了耸肩,就发命令说,吃好了就一边去,别跟着瞎参合。他来了劲,说,我洗耳恭听还不行吗?

经不住他们磨叽,方祖把遇到兰芝的事一五一十地做了详细交代。他本来打算要保密的。他知道事情要是到了他老婆的嘴里,茅厕里的蛆就会长出翅膀,到处乱飞了。局面会空前混乱,他也是有心无力,帮不上什么了。

他的儿子喜滋滋地问他,那么说,兰芝现在还在坟前?

你上天台看看不就知道了。方祖懒得理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他一下就窜了出去。

第二天,兰芝的女儿跟丈夫孩子回来了。村人看他们阴沉着脸回来的,是不是回来兴师问罪了?村人都很好奇,竖起耳朵朝向兰芝的院子,努力倾听。嘭的一声,把他们都惊了一跳。是碗砸在地板砖上破碎的声响。紧接着,是孩子的哭声。他们果然听到了想要听到的,都满意地笑了。他们虽没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但他们已经猜到了,那是恩断义绝,割腕相逼的动人场景,这样的电视镜头,他们谙熟于胸。

最开心的是秋津大娘和尹秀,她们放出恶话:绝不让出坟地!就算兰芝跟坟堆里那个叫姜森的将军结了婚,她们也不会承认他们的不伦婚姻。除非她们看到他们的红本本——结婚证。

只有春大娘,用她一贯淡泊的口气说了句中肯的话,她说,都是女人,何必苦苦相逼!

初二,村人看见了一张新面孔,他怒气冲冲的,走进了兰芝的院子。这是兰芝的哥哥,兰芝嫁来二十多年,这个做兄长的不曾来过妹妹家一次。就是嫁外甥女,也是由他老婆来的。

兰芝见到她的哥哥,高兴之余,哀伤莫名。正如村人猜测的那样,他端着酒杯一个劲地重复一句:认命吧,妹妹!命啊,妹妹!兰芝听得烦了,反驳一句,就不可以改变这个命吗?他醉意朦胧地说,错,命就是命,谁也改变不了的。认了吧,哥也懂你的苦,这是没办法的。兰芝苦笑,是啊,没办法的,曾经,她带着幼小的女儿回到娘家,那个地方毕竟是她的家乡,是她熟悉的地方,她不至于感到孤苦无依。可是做哥哥的呢,他任凭嫂子侮辱她,打骂她的女儿,她们母女遭尽了她的白眼,不就是害怕她回去分去他们的家产,要回他们已经占有了的她原来的田地嘛。他没权力来这里教训她,他的目的不纯,不是为他的妹妹,而是为了他的名声。他还婉转地转达了老母亲的意思:做女人,要本分,不要坏了自己的名声。她听了这些话,更加悲凉。她说,她给母亲熏制了一腿腊肉,让他帮拿回去。他端详着酒杯说,母亲有他这个儿子照顾,自己留着吃吧。女儿也不要她帮她熏制的那一腿腊肉,往年都高兴地带回去的。她看着这个稀客喝得醉醺醺的,然后东倒西歪地走出院门,她想,她跟娘家人的情分也是尽了。

寒冷终究是要过去的,在那么多的花打开了之后。生活在农村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随随便便看到各种各样的花。在竹林的旁边,有一大片布朗李,如今枝头上吐着一团团一堆堆的白雪,近看晶莹剔透,惹人爱怜,远看像片白雾,流动着花香。荆棘鸟、红翅雀欢喜地飞来窜去,这寒风料峭的春天,也别具风味。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有的开着粉红的桃,有的蓬松着一堆嫩黄的迎春,有的挂着一树的白雪梨花,有的托着大朵大朵红艳艳的茶花。当然,不用人种的各种野花也相继盛放,一簇簇的野菊花,从桂花树下伸展出来,像朵淡蓝的云;路边的千里光,这里一团,那里一簇,黄蕊白瓣,高高地开在茎头,素雅端庄;就是菜地里芫荽那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在阳光里嘤嘤嗡嗡的,也煞是迷人;菜花更是恣肆,一大片一大片的,黄得花人眼,蜜蜂围着它们忙得团团转。

兰芝卖了一头猪,铁了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要把姜森的家园保护好。她盘算着怎么花这些钱。要不要请民间乐团?要不要缝制一件新娘装?要不要换一张新床?要不要请个伴娘?关键是,如何把那个红本本领到手。姜森无法理解办这些事有什么必要,也无法理解要办成这些事有多艰难。不管多难,她必须一件件去做。

方祖跟家人说,他有一桩生意,需要出趟远门,让他老婆先回去看守铺子。他奇怪地看着方瞰,问他,以前不是过完年就回去了吗?独来独往的,像个独行侠,现在都初五了,怎么还赖在家里?他边看手机边说,就不许我跟爷爷奶奶多亲近亲近?你不是说,不常回来,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了吗?爷爷奶奶听了,舒开满脸的皱纹,笑呵呵地应和他。他们爱看孙子是真的。好吧,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明天就各自干各自的了,年就过到这里了。方瞰嘟哝了一句,反正我要出了元宵再回去,不是说出了元宵,年才算过完了吗?随便你,别忘了开学的事。方祖说完便回房去准备行李。

方祖和他老婆初六早上刚上车离开,方瞰就来了一大堆同学,男男女女,唧唧喳喳的,家里顿时热闹非凡。爷爷奶奶住在二楼,他们昂着脑袋望着嘣嘣咚咚的天花板,说,够忙上一阵了。他们说的是煮饭菜的事,还好,过年的余菜还相当多。

一阵乱响之后,楼上安静下来,似乎在密谋什么大事。奶奶有些担心,跟爷爷说,这孩子,会不会撩出什么事来?爷爷宽心一笑,说,在这小地方,能撩出什么大事?

一堆人围着坐在赭黄印花的布艺沙发上的方瞰,看那张手提电脑里的照片。平时沉默寡言的方瞰此刻滔滔不绝,讲他如何扛着三脚架,背着老爸昂贵的单反相机,偷偷地躲在田埂底下,架上相机,足足按了两个小时的快门,被冷风吹成了蔫萝卜,才拍出了这张绝世照片。大家仔细欣赏那张绝世照片,一个女子穿着华丽的裙裾,坐在坟堆前,双手举着酒杯,似乎在跟谁碰杯,一脸的甜蜜笑容,旁边铺着块印花蓝布,布上摆放着几碗菜肴,还有另一只酒杯,另一个碗,和另一双筷子。当然,还有一个小木桶,就立在兰芝身边。方瞰提醒大家说,注意关键点,关键点。有位男生指着酒杯说,这只酒杯好像离开了蓝布。大家凑过看,有人说,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出来。大家求证似的望向方瞰,方瞰不置可否,说,继续找,继续找。大家又擦亮眼睛继续寻找破绽。一个女生惊叫,我看见了一个影子!方瞰也惊了一跳,说,哪里?大家围得紧紧的,精神高度紧张。那个女生指着兰芝的对面,那只酒杯的上方,说,在这里,看见了吗?大家皱紧眉头,死盯着她指着的位置,没有谁说看见了。这个女生是学画,她的眼力当然超群,她教大家,不要把眼睛睁得那么大,要眯成一条缝,这样视力才能泛散开来,看出悬浮的东西。大家都眯缝着眼看,一个女生惊叫,她看见了。另一个女生尖叫,也看见了。最后,方瞰也说看见了。方瞰激动地说,他本来是想吓唬吓唬大家,没想到还真的出了这样的绝世效果。

大家听完方瞰对兰芝身世介绍,又听完了发生在她身上的绝世情缘,最后听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号召大家前来,就是要帮助兰芝达成心愿,结成婚,保住姜森将军的家园。大家听完方瞰情绪饱满的演讲,都纷纷表示要尽自己微薄的力量,促成这桩美妙的事。

于是,方瞰做了严密的分工,你,用你高超的写实笔法,负责给兰姨完成结婚照;你和你,是天才演说家,你们共同去说服民政局的领导,打出结婚证;你,是室内设计高手,负责兰姨的婚房布置;你,你,负责兰姨的服装和新娘妆;你们仨,星星乐团,就负责婚庆的喜乐。我负责各方协调工作。大家一脸的严肃,齐声说,保证出色完成任务!

那天下午,兰芝看见一大群少男少女涌进她的院子,寂寞的她一时半会儿受不住这热闹,红着脸听完方瞰的简单说明,有些忸怩地说,这样不太好吧,本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需要这么大的排场,会惹来更多指责的。方瞰说,兰姨,您觉得您这么做见不得人吗?她顿了一会儿,说,我不这么想,村人这么说的。方瞰追问,您觉得村人这么说,是尊重您,关爱您吗?兰芝沉默了,她说,她只是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她需要幸福。方瞰激动地说,这就对了,没人能阻挡一个的幸福。作为一个现代的女性,就应该像您这样勇敢,您是当代女性的楷模。其他的女生附和着说,对对,我们就该向您看齐,太励志了!兰芝说,我本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只是想过宁静平凡的生活,我谢谢你们的理解,也需要你们的帮助,只是,我不想太多的人知道。我们会保守这个秘密的。方瞰掉回脑袋,对着同盟军长长地噢——了一声,同盟军便回声道:是的,我们谨守您的秘密。兰芝笑了。

各组便开始了行动。画画的女生详细地盘问兰芝姜森将军的每一个外貌细节,问完之后,她的手稿上便出现了一个头戴盔甲,身披战袍的英武男子。她问兰芝,结婚照上要保留这样的装束吗?兰芝看了看她画的,惊叫,就是他,如果换了装束,我怕认不出他来。那好吧,就这样。她回到方瞰家,从包里取出大张素描纸,铺展在地板上,仔细比对姜森的身高比例,然后开始了再创作。

兰芝拿出卖猪的一千元给方瞰,说,就这点钱,看需要使用吧。方瞰接过来说,行,保证给您一个惊艳。

负责洞房和新娘服饰设计的女生拿了钱上街购物去了。星星乐队的男生说,一定拿出一首特别的婚礼曲,为这个婚礼增色添彩。负责游说民政局领导的男生已经在村里开始了调查,他们摸清了一般村民办结婚证正常程序,和民政局所在地。第二天就是初七,到了上班时间,他们要趁热打铁,迅速攻下这个婚礼的前沿阵地,没有结婚证,后面所有的事都是虚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人就来到了兰芝的院子,画画的女生把画布置在山墙上,方瞰把相机架在山墙下,负责设计的女生正在里屋给兰芝梳妆打扮,等待太阳出来,就可以拍结婚照了。

兰芝从屋里一走出来,第一缕阳光就铺在她的身上。方瞰揉了揉眼睛,他以为自己昨晚没睡好,产生了幻觉。她哪里是一个种了半辈子田地的农村妇女,这怎么个形象?不是都市俏女郎,也不是不沾凡尘的仙女,瞧她,头上戴的,不是金钗银凤,而是鲜艳欲滴的鬼脸茶花,衬有菜花、迎春,乌黑的头发盘桓若云,歪在左侧,托着鲜花。右鬓贴着一缕黑发,与左边呼应。更绝的,是她身上的穿戴。胸前碧玉般的肌肤上,吊挂着一块红玉石如意,是红萝卜雕的,碰见阳光,鲜艳剔透,惹人垂涎。与吊坠呼应的,是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用铂片包了那颗大宝石,边上还嵌有黄瓜青肉,绿莹莹的,很好看。裙子是粉红的棉麻布料做的。“v”字领,腹上画着一株精致淡雅的白牡丹,款式是贴身的旗袍。外面还套一件大红的羊绒斗篷,喜庆又富贵。对了,脸颊羞红,杏唇红润,更透出几分妖娆与柔美。她往山墙边一靠,天啦,与英武雄壮的姜森是绝配。清晨洁净的阳光正好照亮他们,方瞰不停地按快门,还趁此机会,摆放了很多姿势,拍了很多精彩的照片,其中一张兰芝举头望姜森的,被放大挂在婚床之上。兰芝看着这些照片,含着泪说,已经到顶了,她想要的幸福就是这些了。只这么一瞬,此生再无遗憾。方瞰说,就是要把这一瞬无限延长,才是美妙的人生。

村人都翻着白眼看这群孩子自兰芝的院子进进出出,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什么。

打结婚证那边,是要先办理跟大农的离婚,才能重新打结婚证。经过他们的上蹿下跳,左右磨舌,终于办妥了一切事宜,只待兰芝亲自去领离婚证和结婚证。

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方瞰嘴里开始哼一首歌,一首听不出快乐的歌,“在这凉薄的人间……”总是这一句重三倒四的,也不知是个什么调。有同学好奇地问他,唱的什么歌。他微微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心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歌,就想哼出来。这句哼唱,启发了星星乐队的创作人,他奔回方瞰的家,伏在桌上哗哗啦啦地把歌写了出来。在吉他手与鼓手的伴奏下,他唱出了世上最动人的歌儿。

兰芝来到民政局,战战兢兢地坐在窗下的长椅上,看着那几个情绪饱满的工作人员,心虚得像个犯人。他们好奇又审视的目光,让她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他们有绝对的优势,压迫着她小小的自尊。他们看了她好大半天,才正式发问。

你确定要跟失踪了二十三年的丈夫离婚?

确定。

你还希望他回来吗?

呃——兰芝不懂回答,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他们轻轻一笑,再问,你确定离婚之后还住在他家?

他家?兰芝低下头,暗自恼怒,怎么说是他家呢?哪一块砖不是我搬来的?我的户口迁来了,就有权利住在这里,也有权利分得田地。他们难道也不懂这个?

你真的离婚之后要跟一个清朝人结婚?

是的。兰芝抬头迎接着他们的目光,他们自觉避开了。

给清朝的人打结婚证,这个事法律上没有,我们可以一试,但要面向社会公示一个月,看社会反响来决定,如果大部分人支持,那就给你打,如果大部分人反对,我们也无能为力。

兰芝想了想,说,好。

你把结婚照给我们看看。

兰芝从包里拿出来递过去。他们相互传阅了一会儿说,这个姜森还挺有气度,挺帅的。只是,有证人吗?我们不能凭你一个人的想象,就给你跟想象中的人打结婚证,这会留下历史笑柄的。

证人?

是的,就是真正看见过他的人。

兰芝想了想,好像证人挺多的,村人都说看见过他呢。她得回去找他们出来给她做证人。于是对工作人员说,这个没问题,我回去找他们来就是了。

回去跟方瞰商量,方瞰派负责办理此事的同学去寻访证人。

晚上吃饭的时候,方瞰还不见他们回来,打他们手机,将他们催了回来。他们垂头丧气地走上楼来,连饭也不想吃。方瞰急了,追问他们,怎么了?一个证人也没找到?不可能呀!我回来的时候,村里还是流言满天飞呢,都说看见了兰芝跟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在幽会,这会儿又没有一个人看见了?是不是想要误工费?他俩都摇头,说,什么办法都使了,都没用。真可恶,我就是最讨厌村人这点。我去问爷爷奶奶去。他嘣嘣地下了楼,没一大功夫,他也垂头丧气地上来了。他说,爷爷奶奶没看见,还打电话给爸妈,他们都说没看见。

那张照片上不是有姜森将军吗?有人说。可是,那哪算数,你睁开眼睛就看不见他,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看见那个影子。他们肯定看不见的。画画的女生说。

还有,他们已经在网上公示这事了,我们得把有力的证据放上去,才能争取更多的支持者。负责办证的同学说。好,先把兰芝的结婚照放上去,还有那张朦胧的夜晚照也放上去,最好做一下说明。方瞰说。

结婚证的事急不来,我们还是先趁着没开学,给兰姨办个婚礼吧。一个女生说,如果我们走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方瞰想了想说,我这就去跟兰姨商量一下。

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她没装电话,也没用手机。我先过去,等我回来。

方瞰敲开兰芝的门,把找证人的事详细说了,他说,如果有证人,胜算就大许多。他让兰芝好好想想,有没有遗漏的证人。兰芝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缓缓地说,其实天地都看见了。这个可不行,方瞰笑着说,它们都不能作证人。最好的证人不是我自己吗?我真的看见了他的。这个也不算数。好吧,我记得第一次跟他见面,他把我的粪桶碰倒了一只……碰倒一只粪桶?好,这个可以弄一张照片,给个说明,勉强为证吧。兰芝也很无奈,只能这样了。兰芝也同意先办婚礼。

第二天,方瞰去补拍了一张照片:兰芝在培土,扭过头来惊异地看着那只倒地的粪桶,另外一只立在旁边。发在网上,照片下面补充说明道:本是天地可鉴,无奈粪桶为证。这个草根的八卦,又扯了点立法的边,各大网站也相继把这事拉上了头条。关注此事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争相表达自己的不同看法。很快站成两队,互相掐起了架,引发了一个网络事件。

开学在即,方瞰一伙抓紧时间筹备婚礼。

日子定在十二日。兰芝一个请帖都没发,她知道没人来喝她的这杯喜酒,她也不需要这些亲人带难看的脸色来给她看。只是,婚礼的头天晚上,她失眠了。

她失眠不是因为找不到亲人来喝喜酒,而是整夜都有凋零的声响,惊心动魄,令她哀伤。首先是风声,那夜的风有些异样,不凛冽,不嚎叫,平静得有些冷寂,偶尔桂花树叶飒飒一响,像是考场的老师没收作弊的纸条,只有服从,也可以恐惧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最先被没收的是桃花。她的院墙外有一株,靠近她的卧室,她听得一大片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无数纸飞机撞在地上。之后是院子里的那株茶花。她们大概太过伤心,性子也暴烈,咚咚的,从枝头蹦下,撞响大地。她想,她们不是一瓣瓣的离去,而是整朵整朵跃下枝头,嘴里还强硬地说着,给你给你,全给你,一团团的纸扔向这个严厉的监考老师……还有梨花,雪花那般轻盈,却也是冰清玉洁的来,冰清玉洁的去,她是受不得委屈的,一有风吹草动,便先自做了了断,让人无端端的落下泪来。后来,有了雨,气温也降下来,兰芝感觉自己的双脚泡在冷水里,很难受,在被窝里移来移去,始终找不到暖和的一处。她想起跟姜森商量拜堂的事,没个长辈,该拜谁呢。姜森说,就拜天和地吧,也只有天地为证,夫妻相约,还求什么呢?他说的很好。兰芝早早地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她问,真的是她自己吗?生活真的有这么好吗?她觉得尹秀看起来好可怜……还有,大部分村人都很可怜。

婚礼举办得太过热闹,那个星星乐队真是可爱,他们的歌声在村里飘扬,新奇又好听,村里的年轻人都来观看,渐渐的,老老少少都受不住诱惑,围在兰芝的院子里,院墙外面的柴垛上也坐满了孩子。不久,村里来了一台六个人抬着的花轿,多么稀罕的古物,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花轿后面还跟着一个唢呐乐团,呜里啦里吹得好不欢快热闹。村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把花轿落在兰芝的院外。方瞰按照设计的程序,让一个女生为兰芝撑开红油纸伞,把兰芝扶上了花轿,然后绕着村庄走了一圈,直接往菜地去了。后面跟着一大队看热闹的村人。花轿经过桂花林,梨花地,竹林,菜地,到坟地落了轿,兰芝下轿来,方瞰递过一把锄头与她,她拿着锄头绕着坟地刨了一道小小的沟,然后回轿,再绕田间小路到国道上,最后沿着大路回到家里。

然后就是拜堂了,按照习俗,除了要拜高堂,还要拜长辈,每拜一个长辈,都会收到一份丰厚的礼金,还得由司仪高声念出数目来,大家听得真真切切才准数,人家就是冲着这个面子一掷千金的。村人没有看见兰芝的一个亲戚,连她的老母亲也没来,看她拜什么堂。而最最让人牵肠挂肚的,就是那位跟兰芝一起拜堂的新郎官了。谁不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位清朝大将军的风范呢,他们只是在电视剧里看见过这么风光的人物。村人饶有兴趣、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这个程序安排在晚上。拜完堂就直接入洞房了。

到了那一刻,村人争相往堂屋里挤,抢占有利位置。只见兰芝带着红头巾,由一个小姑娘搀扶着从楼上下来。到得堂屋,方瞰把扎着大红花的绸布给了旁边的小姑娘,再由小姑娘递给兰芝。兰芝接了红绸,将另一端往左边递送……村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见另一端绸布竟然稳稳当当地飘浮于半空,当真像被另一个人牵扯着,大红花就在他俩的中间飘荡。方瞰高喊,一拜天地。他们回转身,对着门外深深鞠躬。二拜家堂。不是拜高堂吗?怎么变成家堂了?村人正疑惑,他们已经朝堂屋的墙壁深深鞠躬。夫妻对拜。只见兰芝左侧了身,对着大红花的另一头深深鞠躬。送入洞房。小姑娘就领着兰芝要往楼上去了。村人赶紧让开一条大道,因为兰芝后面的大红花飘着,似乎还跟着一个人那。

方瞰耳根边有人说,哼,这样就算结婚了?没有结婚证并不合法。

方瞰叫来负责打证的男生,问网上的公示情况。那男生兴奋地说,我们把刚才的照片发了上去,现在网上赞成的人数已经飙升,成压倒性优势了。方瞰白了一眼说此话的尹秀,故意高声说,结婚证马上就会批下来了吧?那男生也高声说,那是肯定。

村人意犹未尽,有个小伙子问方瞰,哎,要不要抬糖茶、吵洞房?

方瞰想了想说,这些都免了吧。看着兰芝他们马上就要进入洞房了,村人有些不甘,都不愿离去。此时,方瞰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老爸打来的。他老爸问他是否在家。他说在。说是否方便去叫兰姨接个电话。他说方便。往楼上喊,兰姨等会儿,我爸叫你接个电话。兰芝就站在楼梯上等方瞰把手机递过来。小姑娘将手机传到她的手里,她将手机塞入红头巾喂了一声,不一会儿,手机便从红头巾里掉出来,嘣嘣几声滚到了方瞰的脚跟。方瞰捡起来,见还在通话中,就对老爸说,你刚才跟兰姨说什么了?那边传来方祖兴奋的声音,他说,大农,你大农叔找到了……手机又从方瞰手中掉落下去,嘣嘣几声,落在了秋津大娘的脚边……

【作者简介】唐女,女,广西桂林全州人,70后,广西作协会员,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在《诗刊》《诗歌月刊》《广西文学》《时代文学》《南方文学》《延河》《黄河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作品入选多种选集。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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