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潮:文明的针脚

文明是社会秩序,文明之下的人事又总是乱象丛生……

这大约是道德和文化艺术远远落后造成的。

文明的针脚

文·朝潮

四五百万年前,两腿行走(直立行走,更晚)的猿人已存在。出于生存需要,那时猿人的头盖骨、指甲、牙齿都比现代人强硬得多;可能还长着一截尾巴,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两百万年前,人类先祖的群体狩猎之类的社会活动,必然会促进口腔的进化,从而推动最初的口头语言。在口头语言出现一百九十九万年之后,文字才出现,它比农业、陶器、雕绘文明等晚很久。这似乎在表明,文字的产生本身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也难怪会有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的神性描述。我怀疑汉字的起源跟生殖崇拜文化有关,因为生殖崇拜是人类发展路途上的第一个信仰;女娲抟土造人,应该是母系氏族社会的历史实体作用下的精神产物。

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最古老的文字诞生在黄河两岸,还是尼罗河下游地区,或者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甚至是某个从未被考古提及的地名。中文的教课书现在还在引用梁启超先生一九零零年提出的四大文明古国的初级概念。夏鼐、安志敏、张光直……他们已经不在了,现在这方面的专家大概在忙于搞经济吧;大学教授乐于在媒体娱乐栏目上亮相,或者以普及文化之名糟践文化。目前已知的最早的文字雏形是河南贾湖遗址出土的龟甲契符,距今八千年以上了,它比殷墟甲骨文还早几千年。

考古、人类学家习惯把历史进程划分为几个文明段落,这些段落全是以物质文明为标记的。在用文字记录和划分时,他们不知是否想到过文字本身的精神性。古人敬惜字纸,就是在重视文字的精神性;古代书籍也大多是以精神面貌为主着笔的,更不要说宗教方面的书了。我猜想各个物种的进化过程,精神性发挥着主要作用,譬如某些物种在地上爬行亿万年后,长出了羽毛和翅膀,飞到了空中。这个过程有点漫长,却证明了精神暗示的重要性。人类如果光是考虑食物,攀爬和追跑,还是四肢着地来得便利些;之所以能进化成了两脚行走,估计也是跟精神追求有关的,之后的建筑、农业文明就更不用说了,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明甚至已经有了精美陶器和雕刻、绘画。

文字的出现,是人类文明的又一次重要跨越。

可惜文明进程并不以人类最初的精神追求为绳墨,随着人类对于自然界的统治性地位的确立,人的劣根性伴随着欲念开始兴风作浪,物欲横流;物资的剩余和阶级的出现,影响了人类道德的走向。

从前有个南方小种族,长期与世隔绝。没有文字,没有货币,没有部落长老和首领,也没有巫师和特权;那里的人们尊老爱幼,所有人平等礼待,男女共事,狩猎、采摘或捕鱼,没有衣服,没有财产,没有田地和手工业。部落临海背山,生活无忧,每天过得清闲安定。人们不知道群山连绵的背面是什么,海的彼岸什么样。后来,一艘大船摇晃着进入他们的视线。大船带来了传教士和福音,也带来文明的生活方式……

这是我讲给朋友听的一个故事。朋友听完后说:可以肯定的是,那里的人现在跟我们一样挣扎着生活,到处充满了自私、背叛、仇恨、欺骗等等。

太初有道,其后始乱,这就是人类发展的模式,也是必经之路。这条路由人的普遍属性决定,从原初自由自主,到被奴役、被剥削和统治,走到现在,似乎再无新的模式了;形式上换了几次,本质上没什么变化,还是那锅物质文明之下人性之恶的汤。最初为了填饱肚子,杀其他动物;后来有了部落和阶级,就开始相互杀人……杀人成了国家“独立”或分裂前的主要行为。

“文明”的同行词,是“征服”和“霸权”;它的本质意义,除了建立新秩序,似乎就是为了控制和消灭异类,实现价值大同化。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曾经灭绝了塔斯马尼亚人、南美雅甘人,征服了不列颠群岛上的凯尔特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原住民……连玛雅、印加这样的相对高度文明也避免不了被入侵和征服。人类文明通常会提到一个词:主流。这是罪恶之源。在一股言行规则之下的大洪流里随波而流,创造力和想象力就此非功能性退化。

人类的心胸狭窄,是一种“天赋”,眼里根本容不下异己者和超越自身者,同时又看不起落后者——这个说法,无关财富;幸好有点教养的人在财富等诸多方面还有同情心。

人类文明进程,关键就在于各民族之间的可接近性,譬如人与人之间的接近和影响——人的独立性永远存在,但人似乎更倾向于惰性、妥协和贪婪,倾向于现实意义的生存。独立性本身是被人类自己边缘化的东西,只有在被政治信仰者或极端分子煽动时,或个体生存环境和无政府主义因素点燃时,才会变态性地发光发热。这些其实都跟现实生存紧密相关,除非是那些真正的哲学家和作家。哲学家和作家存在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为了探索人的存在方式,也是人类精神文明(不是指现在主流认为的娱乐方式)建设的重要参与者。

精神视窗立于高远的作家(他们的意义大于单纯的哲学家)不同程度对人类存在方式和发展模式有过向往、期许,最后都以失望收场。维特根斯坦一九三八年去过苏联,原本打算定居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后来失望而回。乔治·奥威尔在他的《一九八四》中就虚构了一个英国式社会主义:大洋国的居民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清晨醒来时,发现墙上是英国式社会主义的标语;每个房间装着无法关闭的电视机,监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空中是思想警察的直升机在盘旋……西方的权力监控,在近年的政府、媒体的窃听丑闻中屡屡体现,当然还包括公开的卫星监控和公共场无所不在的摄像头等。野蛮的控制式思维,从资本文明之后长期盘踞在统治者的意识深处。这是文明之下的暴力。

很同情大批量的思想上假惺惺、性别上色眯眯的作家;他们头脑里一些起码的概念是“克己”之下的大众存在(礼仪上的“克己”反而一点没有),是改良后的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与主流保持着一致性,像一批应声虫。也许这世上很难有活着的高端作家,只有活着的高端读者。高端作家不是被生活过早扼杀了,就是默默无闻(即使滞后被发现和闻名,也被那大批的“同仁”和“学者”利己性地解剖和同化理解),原因是他们的价值观独立,不合主流;物质文明度越高,困惑越多,寻求灵魂家园的高端读者就相对来说越多。

文字赋予作家的“特权”,就是在表达个人内心和外部世界的认知的同时,也在传播事物的潜伏性价值和人类存在方式的前瞻性;反过来说,作家重视个人独立意识,其实就是在消灭小我意识。狭义的自由性和独立性,是你个人的事,别人管不着你;眼睛整天盯着别人的位子、车子、票子和别人的生活环境、方式,你就别腆着脸谈个性特立和言论自由了。

任何生存意义的独立,都包括了孤傲和坚守的内容。就地球上人的现行存在方式来谈独立,是没有意义的,最理想的方式就是和谐共处,求同存异。人类文明从氏族走向部落,部落走向国家,就是在求共存,也是人类骨子里的趋众性、依赖性决定的。独立,成了政客和叛乱者通用的“工具”。现在多的是政客、政治投机者和野心家;就某些国家的横行霸道而言,更像是恶棍——他们偏偏成了大多数国家向往的榜样(这也是主流价值观“导向”造成的),尽管内心里一个劲地骂。拳头大,为老大,社会达尔文主义深入到了整个人类文明进程。

就存在价值来说,政治家的重心在于改造和维护政治和经济的现实秩序,作家的重心在于发现、建设道德和文化艺术的精神秩序。政治家的局限性,体现在文化继承和本朝的政治根基的利益关系之间;政治家的文化修养和政治信仰往往是不可调和的。儒家思想,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前沿文明,孔子的“周礼”理想就是直接参与社会治理,被当局重用,所以他的身份是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他把知识分子最可贵的东西给掐掉了。现在我们常谈的“国学”,是一个含糊的偏面的概念,普遍的理解就是一种传统礼仪和由古而来的做人处事的规矩,重点也是在维护现实秩序——所谓“精神文明建设”,也落实在这个层面上了。

国家的形成,曾经开启了人类的新一幕文明。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战争,侵略和殖民,独立和分裂;一个半岛裂成两半,一个德国一分为两;中东的石油资源催成了一场场战争的借口,巴勒斯坦人至今无“家”可归……现在全球经济一体化了,国家却越分越多;东边一国家元首打个喷嚏,西边当天的股市就会受影响。全球经济的一体化进程还属于开始阶段,欧元区就像是一个实验品。全球化资本主义是非常危险的道路,它只会引发更多冲突——这是我的猜测。

国际冲突,表面上是经济和政治意识形态造成的,核心却在文化。基督文化一直敌视伊斯兰文化,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同源于犹太教,但同源不同流,两者的冲突蔓延至今。宗教思想有着强烈的排他性。基督教的历史说耶稣是犹太人杀死的,这种“仇恨”才是造成犹太人历史命运的根源。我把这个历史进程,叫做“文化仇恨进程”。文明冲突的另一种可能性,便是文化霸权。几乎每年都有出于维护和平、正义的“理由”引起的打压性战争和报复性袭击;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前面说的对于不同文明的灭绝性的暴行。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随着经济一体化和政策磨擦,也可能愈演愈烈。

冲突,本应该是不同文明走向融合的方式和途径,在冲突中磨合,相互依存。现实的进程令人类自己也失望。这个根源,跟人性之本一样,是注定的。文明进程和宇宙演变一样,停不下来,光有几位哲学家在那里反思是没用的。人类真有什么灭绝性灾难的话,一定缘于人类本身——不要把人为的日渐恶化的气候和地、海环境也归于自然。

灾难来自人群贪婪的心愿——

这个可能性远远会大于上天的愤怒(自然灾难)。

经济是文明的一部分,其他部分是政治、道德和文化艺术。无论科技和物质文明如何进步,政治风云如何变化,人类伴随着文明积累起来的贪婪、欲望和虚荣,没有什么改变。影视作品的暴力、情欲、人事冲突、人性扭曲等,就达到了人性之本的自我安慰的效果;化妆、整容和健身、瘦身是为了追求外形的性感美,目的地还是性和欲;古中国、古西腊体育竞技的起源,都是随时准备投入战争的军事训练活动,现在人们通过运动员的发达肌腱、强健体质、欢叫和眼泪,获得争强好斗的本能的满足……

文明是社会秩序,文明之下的人事又总是乱象丛生,这大约是道德和文化艺术远远落后造成的。《礼记》中说:“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后来孟子说,这是仁术。通过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那时的精神文明程度了。

现代人重视外在的规定和法则,忽视人的内心仁义,这是最多的法规也解决不了的。

选自《向度》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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