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张世勤)
张世勤
1
自从我的脑子进了水,我的生活一下变得有意思起来。它让我有机会能够跟一帮天才在一起,打开一扇新的生活之窗,日子别开生面,生活过得热闹幸福而又快乐有趣。比方说我的同伴大眼,他有很多款手机,脚上穿的鞋、烧菜用的炒勺、用来整理头发的梳子、刚下架的黄瓜、空酒瓶子、高脚玻璃杯,甚至小巧的挖耳勺等,总之差不多像点样的物品,他都能把它当电话来打,他的聪明与机智应该远在007之上。就凭这些神奇的通信工具,我听说他谈成了好几笔大项目,至少五亿的一个、七亿的一个、八亿的一个,愣是把家乡一棵不起眼的枣树给炒成了烫手的期货。这家伙可真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他把供应的稀饭喝得精光之后,接着就能把汤匙放到耳朵上,联系起业务来。再比如礼帽,五冬六夏都必须戴礼帽,身上揣着厚厚的一摞银行卡,而且非常不一般,说起来有人会不相信,他的银行卡有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建设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招商银行、中国发展银行、中国民生银行的卡……他不停地忙乎房子的事,一会儿买进一批,一会儿又卖出一批,业务量大得惊人。唯一的一点,就是情绪不怎么稳定,跟过山车一样,有时候神采飞扬,有时候又痛哭流涕,让人受不了。要说还是眼镜好,安静,不声不响,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每天都在伏案疾书,与众多年轻的当红歌星和影星建立起了单向密切联系,沉浸在浪漫且美好、朦胧且虚无的恋爱之中。
我突然喊了一嗓子。我说:“现在的医生可真厉害!”
他们一下围拢过来,一齐发出“呃”的声音。
“他竟然知道我的脑子进水了。”
他们一齐发出“哦”的声音。
我听到他很肯定地跟我的家人说:“他的脑子应该是进水了。”
围拢过来的人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其实,他说的并不完全正确。”
他们一齐发出“嘿”的声音。
“我哪儿是进水,我的脑子里根本就是流淌著一条完整的河。”
“咿——”他们一齐向我发出嘘声。
“你们不信?”
“不——信。”他们整齐地回答,并把腔调拉得很长。
“我这么跟你们说吧。我的脑子里不仅有条河,还有座山呢!”
“咿——”一阵更大的嘘声。
“那么问题来了,”我说,“现在我想问的是,你们的脑子里有没有河?”
“没有。”他们一个个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好长时间停不下来。
“那你们的脑子里有没有山?”
“没有。”他们一个个继续摇拨浪鼓似的脑袋,仍然是好长时间停不下来。
“好了,现在我宣布一个宏伟计划。”
“什么计划?”他们一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
“我准备把它们全部搬出来。”
“嗨——”这次,这些可恶的家伙们总算没有再摇拨浪鼓一样的脑袋,也没有再向我发出嘘声,而是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十足。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大眼问:“多大的山?”
我说:“很大很大。”
“是这样?”大眼一边嘀咕着一边拿起一把舀子头,重重击打在我的头上,在我昏过去之前,我听到他很得意地说,“我把大山给拆分开了,这样好搬。”
2
我突然觉得我的这伙天才同伴做事并一定很靠谱,如果完全依靠他们去做搬山搬河这样的活儿,可能行不通。这事我必须自己动手。
我的思绪驰骋在五山县的大地上。五山县是一个很大的县,至少有五座山那样大。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大到我从来就没走出去过。
再大的县也很难找出片空地,因为人的足迹已经踏破万水千山。好在困难不可能难得倒像我这样的聪明人!我徒步,跋涉,探寻,我白天寻找,夜里做梦也在寻找。工夫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我找到了一片我以为合适的空地。其实我很庆幸我还能找到这么大一块空地!或者说,还能有这么大一块空地等待着我去寻找。很多时候,我都很佩服自己的眼光和运气。
我看到一马平川,四周是无垠的旷野,风轻云淡,千山鸟声绝,万径人踪灭,没有人注意到我。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可以开始了。
对于搬山来说,并不单纯是一个体力活,更重要的还应当是个智力活。我知道像这样的事,急不得,需要一定的工匠精神。可恶的是,大眼的那一舀子头,真把一座完整的山给震裂了,震出了四道缝隙,一座山差点变成了五座山。我只好先一块块搬出来,然后再仔细地拼接,仅这道工序就费了我很大工夫。
搬完山,拼接完成之后,感觉太壮观了!简直是杰作。我赶紧退后几步再看,仍然十分壮观,仍然是杰作。而且就在我退后几步的过程中,茂密的植被已经漫山覆盖,绿意葱茏。我赶紧从中牵出一条小路,让它伸向山外。有了这条弃荒的小路,才更能显示出人迹罕至。
“很好,”我打量着,喃喃自语,“可怎么觉得这么突兀呢,是不是还少点什么东西?”
肯定少点东西。我脑子不笨,很快我就想起了长久以来脑子里生生不息的那条河流,也许是把山搬出来空间突然变大了的原因,没有阻隔的河流,河水流淌得更加放肆。水流声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记忆。我光着屁股捞鱼摸虾,远远地望着岸边姑娘媳妇洗衣晾衣,还有她们洗澡时白白净净的裸体。她们的打闹声有时跌落在清凌凌的水中,有时漫出绿幽幽的岸林。这些记忆竟然都是那么美好。
我打算把河也搬出来,这是必需的。但等我搬河的时候,才发现本来一条完整的河流,已经断成了好几段。“这怎么回事?”我想脱下鞋子或找块石头给大眼打个电话,可惜我没他那本事。后来我才知道,在大眼用舀子头把我砸晕之后,礼帽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刀来,对准我的头就要下手。大眼问他:“你这是干啥?”礼帽说:“你不觉得整条河往外搬有点长吗?”大眼一听频频点头,伸出大拇指给他点赞。好在眼镜止住了他,眼镜说:“这事我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没用的。”礼帽一听,觉得还是眼镜说的有理,问他:“你怎么知道的?”眼镜说:“因为我还知道下一句,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断无断;举杯消,消无消。”眼镜虽然止住了礼帽,但礼帽比画来比画去的刀还是把河给割伤了。
我把那条被割伤的河也给搬出来了,将河道横置在山前,并从中割出一小块,从山的入口处竖置而上。
不一会儿,清澈的河水便开始淙淙地流淌,有了水也就有了生机。
我再次远远地望着,怎么看怎么觉得主峰半腰的坡面上仍显空旷。“有座寺就好了。”我喃喃自语,“对,得有座寺。”可我头脑里没有啊,怎么办?我苦思冥想,却也一时想不出办法。望着山,枕着河,一筹莫展的我竟然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发现有了,是刚刚生长出来的一方小寺。“搬出来吧。”我对自己说。我把小寺放在了半山坡,我看到它在茂密的绿植中露出了红红的一角,一座久违的大山顿然升腾起了浓浓的禅意。
一座大山,经我重新拼接,高低错落,连绵起伏,风景之美,无以言说。大山呈弧形环抱三面,将中间兜成一块盆地,聚风聚水。这么好的一块盆地,如果闲置着实在可惜。“这样吧,安一座书院。”我对自己说。这想法竟一下让我激动起来。因为我想把自己悄悄安放在这书院中,不想再回去面对我那堆天才的同伴。
3
夜色沉沉,睡意浓浓,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香甜的睡眠了。
但没想到,半夜里突然有人把我喊醒,睁眼一看,竟是警察。警察的脸庞一个个闪过我的眼帘,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起来,起来!”“怎么了?”我有些不明所以。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正要问你呢。”
“问我?”
“是啊,今天我们发现在四海镇地界突然多出了一座山。”
我一听,的确大事不好,我的行动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你看看这个。”警察甩给我一打照片。
我随手一翻,照片多角度地呈现出一座山的全貌。我看到四条曾经的缝隙已经被我很好地弥合,是一座很完整的山。
“说说吧。”
“讓我说什么?”
“当然是说山。”
“感觉没啥好说的。”
“没啥好说的?你现在必须放老实点,说清楚这座山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其实很想说“这是从我脑子里长出来的”,但我知道,这么回答肯定通不过,也没有人会相信,只有傻子才信呢。因此我说:“因为这儿本来就有座山。”
“是吗?”对于我的回答,警察似乎一下拿不准,彼此窃窃私语了很长时间。
我趁机说:“我小时候见过。”
一个警察说:“见过?从保护完好的生态植被看,这座山绝不可能是我们当地的。这么完整的山,我们五山县过去的确有过,但现在早已绝迹了。”
另一个说:“是外地的,错不了。”
警察说:“那问题来了,如果说是你买来的,你哪来这么多资金?如果说不是你买的,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偷来的!”
我表达出了强烈抗议:“我怎么可能去偷!”
“回去查一下失窃报案就知道了。”其中一个说,“你不愿意主动交代没关系,你要相信警察有这个能力,我们早晚会寻到线索的。”
4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还没等我梳洗,大眼就凑了过来,问我:“警察来找你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大眼说:“我肯定知道啊。”
“无聊!”我说,“他们真是弱智。”
“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有山多好,就算是凭空多出来的又怎么样。”
大眼说:“你这态度就不对了。”
我问他:“怎么就不对了?”大眼说:“我觉得现在不单纯是山的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山前的那条河问题也不小,我担心警察还会来找你。”
大眼这么说,我感到很不理解,就说:“难道你们不觉得那条河的位置摆放得很正吗?”
“是很正,问题是这条河明显是你新开凿的,可你为什么非要把它伪装得跟自然河一样呢,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吗?告诉你吧,现在的警察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的眼睛亮着呢!而且你这条河一开,五山县城的居民吃水就更加困难了。谁不知道现在到处缺水,听说城里就这么一点水了,你却偷偷把它引到这里来,一旦用水荒引起县城居民的骚动,尤其是如果有人在骚动中受了伤或者丧生,那问题就大了。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给你定个罪。”
我感到很委屈,我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有一条河。”
“本来应该的事多着呢,”大眼竟然很恼火,“你以为有山就必得有水?谁这么规定的,你在哪部法律上看到过这项条文?”
这说法让我很吃惊,却也无言以对。
大眼继续说:“再说,你看看你这河里的水吧,清澈见底,鱼是鱼虾是虾,水草丰美,落叶缤纷,这怎么可能呢!根本不用警察调查,我就认为你肯定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这么说吧,如果你使用了有毒的净化剂类的产品,那么流域内的人畜和庄稼都要跟着遭殃。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大眼这话让我反感,我说:“河水本来就是清的,它们从山上淌下来,不仅清凉,而且甜润,多少年都是这样,我干吗要多此一举。”
大眼说:“话是这么说,我是担心到时警察会提取水里的成分进行化验,一旦证实你做了手脚,就可以给你定罪。”
“那就让他们化验好了。”
大眼说:“其实,我跟你谈这些,主要是想跟你合作个项目。”
“合作什么项目?”
“你在山上种枣树啊。种上几棵,炒一炒,然后组织上市。”
眼镜凑过来,说:“种什么树?”
我指了指大眼,说:“他说种枣树。”
眼镜说:“我的意见是种山楂树。山楂树之恋,相思到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同伴都已经围拢了过来,这时统一发出了“咿——”的嘘声。
5
大眼说警察还会来找我,我倒不怕警察找上门,我不偷不抢,心里坦然。我一直等着警察来,警察却没来。不过,县长来了。这说明事情有可能更加严重。
县长姓苏。没想到苏县长一见面就热情地握住了我的双手,说:“你就是吴明?”
我说:“是的。一口一个天,一日一个月。”
“你哪里人?”
“老家是咱五山县四海镇三河村的。”
县长说:“感谢你啊。”
我感觉摸不着头脑:“干吗要感谢我呀。”
县长说:“情况我都听警察说了,我还真不知道咱们县还有你这样的人才。唉!还是你比我这县长有能耐啊,你这一搞,好了,我们五山县终于又有山了。一上任我就查过县志,我们五山县原来是有五座大山的,哪一座都是文化积淀深厚,风景美不胜收。可不知怎么搞的,弄来弄去都给弄丢了。我对县上的警察是有些意见的,弄丢了的时候没人管没人问,这好不容易多出来一座山的时候,倒开始调查起出处来了。你管它买来的、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只要安在咱们地盘上那可就是咱们的了,谁也别想再搬走它。”
我握着县长的手说:“这座山很好。”
县长说:“不是很好,是太好了。”
我说:“其实那条河也很好。”
县长说:“什么叫其实,就是很好。”
因为此前大眼警告过我,说那条河有问题,我心里一直打鼓,有些拿不准,听县长这么说,我多少放了些心。不过我还是说:“从法律上讲,并没有明确规定有山必须有河。”
县长说:“这不是问题。”
我跟县长说:“好多人都说我有病,医生也这么说,其实我哪有什么病,不过是这些年落下一个坏习惯,看不见山看不见河就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一会儿一座山来了,一会儿一条河来了。”
苏县长诚恳地说:“都是我这个县长做得不好。其实啊,我跟你差不多有着同一个毛病,只有看着山看着河,我这心里啊才感觉踏实。从前,县里有山,但我没赶上,等我来的时候,全县已经是一马平川,早先的光景已经没了,让人看着难受啊!”
我说:“小时候我家就在山下住,我经常到山上去玩。听我母亲说,有天夜里我突然肚子疼,很快疼得昏迷过去,眼看人就要不行了。我们村住得偏僻,去镇上医院必须要翻过这座山,我父亲用小推车推上我就往镇医院跑。可山路崎岖,颠簸,很难走。不过,走过不长的一段山路后,我就完全醒过来,而且肚子一点也不疼了。因此,村里人都把这座山叫作神山。但听医生后来讲,哪是什么神山,我因为是急性肠叠,经山路这么一颠给颠开了而已。但全村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医生这种冷血解释的。”
“你们村那座神山叫什么名?”
我说:“叫弘道山。”
县长眼睛一亮:“我知道,那可是一座宝山,全是铁矿石。”
我说:“县长您说的没错,正是因为全是铁矿石,所以才被挖没了。”
县长说:“三河村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富村。”
我说:“是的,鄉亲们早就住上楼了。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代价?”
“早些年,我回去过几次,村里那叫一个热闹,本来一座完好的山,前前后后被打开了多个缺口,到处撒风漏气。一辆辆大车进进出出,大大小小的球磨厂一夜间冒出十几个,无尽的粉尘笼罩了村庄,过去半山腰经常出现的仙雾也被粉霾取代,村民一个个灰头土脸却欣喜若狂,腰包鼓鼓,挖山不止。夜晚山里的放炮声犹如雨夏的闷雷,一声接一声地传来,那真的是让人惊心啊。直到把山挖完,村子才总算安静下来。只是安静下来不久,在成为有名的富裕村的同时也成了有名的疑难杂症村,村民纷纷掏出当年卖矿石得来的钱,四处求医问药医治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戏码一遍遍上演,哭泣声散落的到处都是。”
县长说:“有这事?”
我说:“不止如此呢。因为山没了,过去云彩走到这儿时都会歇一歇脚,跟山神说上一会儿话,顺便还能听一听山神的弘道。现在倒好,山神不在,已经无道可弘,云彩无法住脚,风一吹,赶紧跑。这一来,雨水少得可怜,村里的三条河一条跟着一条学,争先恐后地断流。”
县长说:“这倒不要紧,地图上仍然标得很清楚,这三条河都还在流淌。至于你说的雨水,现在,尤其在咱们北方,下场雨难啊!”
我没接着县长的话说,而是说:“村里人因为河的事,去镇上讨说法,镇上的回答是,四海镇还没海呢,为什么三河村就该有河?三河断流跟挖山有什么关系,谁说有山就必须有河了,哪条法律规定的?断流都是因为你们把河的名字给起坏了,叫什么顿河啊?还上顿河、中顿河、下顿河,顿顿离不开河了是不,叫这么个名字不停顿才怪呢。在这世界上,只听说过静静的顿河,没听说过咆哮的顿河。”
县长笑,我没跟着笑,而是很严肃地说:“我觉得镇上说得挺在理的。”县长随着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县长说:“这些过去的事咱就不说了,我今天来呢,是给你记功来的,现在就缺你这样的人才,你安的这座山挺好,按说继续叫它弘道山就好,但既然你说现在也没道可弘了,我想是不是换个名字,叫归来山如何?”
“那山前的河就叫归来河?”我问。
“是的,”县长说,“有了山有了河,那片地的价值可就不一样了。”
县长这话让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县长说:“这么说吧,稻草跟稻草在一起那就是稻草价,绑在白菜上那就是白菜价。这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县长说的这个“价”我倒听明白了。县长继续说:“今天来呢就是想跟你商量下一步如何开发的事,听说你一直护着,谁都动不得,他们都已经把你列入钉子户名单了。这可不行啊,你不能把这地儿看成是你自己的,而应当看成是全县人民的,这样才是应该有的大局观。任何人决不能因为个人的喜好,阻碍了全县的发展。所以,我来呢就是想动员你也别护着了,拿出来开发吧。”
听县长这么说,我心里有些急,我说:“全县地界内已经被开发过好几遍了,我正是等着这股开发风过了,才把山把河搬出来的。这是咱五山县唯一的一座山,山前的河也是全县为数不多的一条奔流不息的河。‘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县长听我这么说,激动得一下握住了我的手:“你说得太对了。那么绿水青山怎样才能真正变成金山银山呢,那就是要保护性开发。”县长继续说,“来之前,我去现场看过,比方说那么好的一块聚风聚水的盆地,你安上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书院,当然我不是说书院不好,我只是觉得你又不是什么作家,再说书院除了投入能有什么产出啊,我当县长,关心的就一件事——GDP。如果不是安书院,而是换作建别墅呢,那产出可就不一样了,随便建上几排,就是几个亿啊。”
我说:“县长啊,你要真想钱想疯了,那不如直接安一座造币厂呢,那地儿又清静又保密,还可以安排就业,关键是钱也来得直接哈。”
苏县长并没听出我的话里有话,而是眼睛一亮,说:“嗬,你这脑子可以呀!”
6
这两天礼帽一直跟我套近乎,他很少把礼帽摘下来,但为了向我表达敬意,还是把礼帽摘下来抓在手里,然后向我低头。我猛然发现礼帽竟跟县长的面相差不多。我说:“你是县长?”礼帽辩解道:“你才县长呢。”“我说的是GDP县长。”礼帽就笑了。
我问礼帽:“是不是找我有事啊?”
礼帽点头哈腰说:“是,是。”
“什么事?”
礼帽掏出了一沓银行卡,有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建设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招商银行、中国发展银行、中国民生银行的卡……
我说:“你就说你要干什么吧。”
礼帽说:“我想买房子。”
“你买房子找我干吗?”
“嗨,不找你找谁啊。”
“你意思是我有?”
“当然你有。”
“哪里有?”
“归来山啊。”
我说:“县长是劝我在归来山建房子来着,他看中的是那块聚风聚水的盆地,想建成别墅群,但我已经明确拒绝了他,并告诉他,我已经安上了一个书院。没房子什么事。”
礼帽说:“盆地是不是建别墅群我不管,我也没打算去炒别墅,我要买的是山前的住宅楼。”
“呃,你不是住而是炒啊?”
礼帽对我的问话很惊讶:“炒有什么不对吗?你只管卖我只管买,是住是炒与你有什么关系。”
“问题是我没有啊。”
礼帽说:“刚才已经给你说了,山前。”
“山前?”
“是啊。”
我找到大眼,问他:“山前那片地正在建住宅楼,有这事?”
大眼一听就哭了。我说:“你哭什么?”
大眼说:“那么好的一个地方又建上了房子,真是可惜啊。”
“谁干的这是?”
大眼先是掴了自己一个巴掌,说:“牛大脚。”
“牛大脚是谁?”
“都怨我啊,都怨我。牛大腳是我的朋友,就是跟我一块炒枣树期货的那个,我无意中把归来山这事给他说了,他一听说有座山叫归来山,立马就把资金撤出来转投到房地产上去了。”
“县上同意?”
“当然同意。苏县长专门请他吃饭,两人一拍即合。”
“大眼啊大眼,”我说,“你天天瞪着个大眼,不好好给我看着,就这么眼睁睁地让他们给开发了?”
大眼委屈地说:“实话给你说吧,从你打算鼓捣归来山这事,我就一直担着心,从你睡着觉后我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你以为你避过了开发的风头?其实没有,开发一直在路上。你这个时候把山端出来把河端出来,纯属没事找事。”
我说:“咱们是五山县啊,总不能一座山也没有吧。”
大眼说:“咱们五山县活该没山,以后改名无山县就好了。”
“说这些气话有啥用!你还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办法吧。”
大眼说:“办法倒有一个。”
我眼睛一亮。
大眼说:“那就是你再把它们收回来。”
我一听,泄了气,“我哪会往回收啊!”
大眼说:“不要紧,我们帮你。”
大眼把大家叫拢来,说:“现在咱们要一起干点事情。”
“什么事情?”
“搬山。”
“咿——”大家发出一阵嘘声。
“然后呢,再搬河。”
“咿——”跟着又是一阵更大的嘘声。
“现在开始站队形。”大眼说,“下面,大家一起跟着我练号子。”
大眼:“哟嗨哟嗨。”
大家一起:“哟嗨哟嗨。”
7
把山、把河搬出来的工程量很大,但再把它们搬回去,不仅工程量同样巨大,关键是技术要求更高了。礼帽是不同意搬回来的,因为他还等着炒房呢。他说他已经憋足了劲要赚上一把。所以,他有些怠工,还说:“既然能搬出来,就一定能搬回去,道理不一样吗,有什么难的。”
还没开始正式实施,没想到警察又找上门来。这一次的事情有点儿严重。
警察是从进山的那条路开始问起的。
警察说:“进山有一条小路。”
我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铺成柏油路?”
“我没铺柏油。难道铺了?”
“铺了。”
“谁干的?”这事警察不问则罢,一问我也很恼火。我原本打算把这条路做成一条土石路,春天一来,路两侧花草茂盛,各色间杂,蝶飞凤舞,这样小路就可以掩映其中,别有风味。
警察说:“我们正要问你呢。”
我说:“我没打算铺,不过铺了就铺了吧,也没什么不好。”
警察说:“铺柏油倒也没什么要紧,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你不该把柏油路一直铺到主峰的半山腰上,这样一来小型车可就无遮无拦地直接开上去了。”
“能通车不是更好吗?”
“但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这能有什么后果?”
警察说:“你毁了咱们县里的一位重要领导。”
“谁?”
“苏县长。”
“苏县长他怎么了?”
警察说:“苏县长上山,小车在山道上穿行,三拐两拐就上到了半山腰,上山倒是挺方便,但下山的时候,车翻了,人也毁了。你说你这算不算典型的扰乱和妨碍公务罪?”
8
苏县长没了,警察是决计要抓人的,好在要抓我的理由并不那么充分。
柏油路确实不是我铺的,我给警察说一定是牛大脚干的,但警察说问过牛大脚,不是他。“那会是谁呢?”我一下想起了年轻美丽的姑娘刘爱桃。
我跟刘爱桃原本不认识,她是在某一天深夜突然闯进我微信里来的,我送上一碗茶水,向她打招呼:“你好吗?”按正常她应该说“好”,但她却说:“不好。”然后回了个流泪的表情。我隐约感觉,这应该是個陷阱。没想到她说:“我想当尼姑。”听她这么说,我认真查看了她的头像,很美,很年轻,年方二八,典型的小姐姐啊,干吗要当尼姑呢。但我不想问她什么原因,因为为世事所伤、为情所伤的女人比比皆是,其中的故事大同小异,不问也罢,不听也好。因此我顺着她说:“你如果真有这想法,正好,你说巧吧,我脑子里长出了一座山,同时还流淌着一条河,我已经找到一个上好的地方,刚刚把它们安顿下来。”她那边一听,一下兴奋得不行,连着发过来几个拇指,外加一个作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晚上总是睡不着觉,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一些幻觉,说出一些根本不靠谱的话。一般人都会把我的这些话当作胡话,不会当真。好像唯有她,把我当成了实在人。她说:“我很少见到像你这么真诚的人。”她的话让我很感动,我望着夜空,天上撒满了星星,牛郎和织女正在越过星河。她说:“我最近就过去。”我说:“我很欢迎你过来,只是我在山上安的是寺,不是庵。”她笑了笑,指点我说:“你该认真考证一下,归来山是否在历史上有过上寺下庵的情形。”这小姐姐脑子不笨啊!我莫名其妙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场爱情,因为爱情常常就是这样无厘头地来,然后又无厘头地去,根本没个行踪。我能感觉得到,她对我很信任,是唯一一个肯为我点赞的人,那么我们两人的共同语言一定不会少,假如佳偶天成,我们便完全可以仙侣芳踪。但我调侃她说:“我很有可能是个流氓。”她回复说:“什么叫很有可能,你本来就是。”连着几个大笑的表情。我正后悔这玩笑开大了的时候,没想到她很快跟过来一句话:“别担心,我喜欢流氓。”我笑了,说:“英雄所见略同。”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又大胆地说了一句,“我爱你!”她很快回复说:“我也爱你。”并紧跟着几个心形图案。嘿,我说吧,爱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趁着夜色就来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就联系上了她,但我却把我爱她一类的话给忘了,而是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资料的事我查到了,归来山在隋朝时就是上寺下庵。”她听后,说:“这就对了嘛。”竟然对了!她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她叫什么我哪会知道。“我叫刘爱桃,山西人。”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说:“这与隋朝的庵有什么关系?”她说:“嘿,有则传说你应该知道,公元541年农历的6月13日,有一个叫吕苦桃的女人曾在当时著名的般若寺生下一个男孩,当时般若寺中有个女尼,法号智仙,她说服孩子的父母收养了这个男孩。这个男孩你知道是谁吗?”隋朝的事我哪知道。“告诉你吧,你也别外传,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后来的隋朝高祖杨坚。你想想吧,我若去了归来庵,定有好多望子成龙的人来找我,如此一来,香火还愁不兴盛?”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只觉得很有道理。一个星期之后,她给我发过来了她出家的戒牒照片。嗨!这个疯子!她竟把我们的爱情一刀子给剃光了。她问我:“有进山的路不?”我心情不好,不想回答她。“肯定有一条进出的小路。”第二天她说,“我已经把小路铺柏油了哈。”她的这句话我当时忽略掉了。后来她给我发过来一段微信视频,视频中的她一身清爽,轻轻盈盈地涉过了山口的河流,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向山内进发。然后她在山上的归来庵安顿了下来。望着她的美丽背影,我一时六神无主,因为有可能酿成千古绝唱的一场爱情风暴可能就这么完了。
我找到眼镜,眼镜正在伏案疾书。“来了?”眼镜头也不抬。我在他身边坐下。
“什么事?”
我说:“我失恋了,想跟你借封情书用用。”
“干吗不自己写。”
我说:“我不会写。”
“你不是干作家的吗?”
我说:“谁说我是干作家的。”
“有干农民的,有干工人的,有干商人的,你干作家又怎么了!”
我说:“我不想干作家。”
“不干作家干吗要安上一座书院?”
“你是不是也想在那儿建别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劝你别打这主意。”
这时候警察又进来了。
警察问我:“在归来山盆地,我们发现了一堆建筑。”
我说:“这我知道,那是归来山书院。”
“你确定是书院吗?”
警察这么问让我一下有些吃不准,我小心地回答:“应该是吧。”
警察掏出几张纸币,放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个。
我说:“这是钱。”
警察说:“知道这是钱!你仔细看。”
我把纸币小心地从警察手里接过来,不仔细看不打紧,一仔细看,我额头上蹭一下冒出了细汗,因为钱的面额竟有30元的,还有70元的。我说:“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警察说:“从你的造币厂弄来的。经查证,你在归来山盆地悄悄开设了造币厂。”
我说:“如果真是造币厂的话,那应该是苏县长开的。”
警察说:“不能因为苏县长出事了,就什么事都往他身上推。”
“我没有推……”我正要辩解,警察说:“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我认真地跟警察说:“你错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我不需要钱。”
“是不是牛大脚给了你很多钱?”
我说:“他怎么会给我钱?”
警察说:“那你包养女人难道不需要钱吗?”
我有些着急地说:“包养女人?我干吗要包养女人?我连自己的心都保养不好。”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
我很肯定地说:“没有。”
“那好,”警察说,“那你能不能给我们说清楚山上那个年轻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说:“她叫刘爱桃。”
“我们不管她叫什么。”
“家在山西。”
“我们不管她家在哪里。”
“隋朝人。”
“我们不管她是哪朝哪代的。”
我说:“其他的,我就说不清了。”
9
接下来我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去归来山,真正见见那个自称智仙法师的刘爱桃,我可以听她谈谈隋朝那些事,但我也要好好给她讲讲眼下多姿多彩的生活,目的就是看看能否动员她还俗,能否再还她一头青丝,还她年方二八一朵花,还她年轻美丽。因为我已经想过了,不再折腾了,一旦她还俗,我会就近安排她到造币厂去上班,然后我们结婚,然后生子,然后……
不想说那么多了,结婚的时间我也已经定了,就赶在明年的四月一日。
临出门的时候,大眼拦住了我,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
“我们正在练习搬山搬河的号子呢。你哪儿都不能去。”说完,又对着我的那伙不着调的天才同伴说,“继续哈。”
大眼:“哟嗨哟嗨。”
大家跟着他一起:“哟嗨哟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