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文在线」李潺:回腕造法飞丹凤
回腕造法飞丹凤 化颜入境走蛟龙
——析何绍基的书法创新
文/李 潺
整理编辑_《闻是文化》
在清嘉、道以来,北碑的提倡,给书坛带来了勃勃生机,一时高手如云,名家迭出,邓石如、伊秉绶、陈鸿寿、包世臣、何绍基、吴熙载、杨沂孙、张裕钊、赵之谦、翁同和、杨守敬、沈曾植、郑文焯、吴昌硕、李瑞清、曾农 髯、康有为等一大群书家,把中国书法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咸、同间的何绍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开光、宣以来书派(马宗霍《书林藻鉴》),并以自己的精湛博优使「三百年来莫能尚矣」(谭畏公跋《二汪墓志铭》),他又被誉为「晚清书坛第一人」。
何绍基《节录韩愈进学解语横披》纸本隶书 67×131.5cm 湖南省博物馆藏
清代前期的文字狱,迫使士子学人噤若寒蝉,于是金石学、考据学盛起。他们在碑碣摩崖中搜仿,在出土文物中考究,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清代中后期。何绍基为了访求北碑,出没峻崖邃谷,隐洞涧道,古寺老庙之中,斗笠布鞋,日晒雨淋,勤不知返。他在《自题张黑女诗》中吟道:「肄书搜罗北朝碑,楷法原从隶法遗。琴几茗香供《黑女》,一生微尚几人知?」
隸書以俟知奧四字 橫幅 紙本 40.5X114.4 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何绍基从访求北碑中拉开了自己求新觅变的序幕。他从对《张玄墓志铭》的崇仰与迷醉中,展开到了「于北碑无不习,而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蝯叟自评》的地步。)
纵观何绍基的篆、隶,即能感到北碑消融入秦籀汉碑的气息,而在他别树一帜的真楷与行草中似乎难见面目。尝自云:「浅者学古,得其形表;实者学古,得其法技;高者学古,求之神质。」可见他追摹北碑,是在「神质」中挖掘,着力于遗貌求神,他又说:「书家须自立门户,其旨在熔铸古人,自成一家。」(《蝯叟自评》)因此,他攻临北碑,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创作意识,在北碑的逸俊、刚遒、朴浑的金石气韵中自出机杼。
何绍基迫摹北碑的创造意识,在他名传天下的回腕法中得到了充分地体现。
包世臣首倡北碑的同时,反复提出执笔的至关重要。当时的何绍基对「写北碑,盖先于我二十年,功力极深,书名甚重于江南,从学者相矜以包派」(何绍基跋《张黑女志》)的包世臣是十分敬重的。他不仅接受了包世臣的北碑论,而且包氏研究执笔运腕之术,对他有导乎先路的影响,再加上「唐人书皆回碗,能留得住,笔不直率流滑……」(董其昌《池上跋篇》),故何紹基的回腕法运用与创造绝非异想天开,自有他的背景。
何绍基《论画语中堂》 纸本 94×57cm 私人藏
何绍基的回腕法是一种十分辛劳的运腕技法。它不仅手臂高悬,而且小臂要悬成半圆,手腕又要把掌、指悬成垂平的半圆,造成大拇指力顶其它四指并排扣笔的执笔阵势,形成掌中最大限度的空虚,然后「振笔时提起丹田,高著眼光,盘曲纵远,自运神明。」(何绍基《与汪菊士论诗)当他「每一临写,必迥腕高悬,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约不及半,汗浃衣襦(rú)矣。」(何绍基跋《张黑女志》)其甘愿自寻苦吃的情形令人惊异。但由于何绍基坚持不懈的长久苦练,到他晚期时,竟能日书百联而无倦容懈笔,不再是当初临《张黑女志》不到一半即汗濡(rú)衣背的窘迫了。
何绍基《“澹香书屋”横披》 行书
何绍基用高难度的回腕法力取北碑,把刚劲雄拙的北碑揉和在回腕的线条里,使这种线条在回腕的中锋中造出直中成曲的主体感,这种大刚大柔的技法理解与探索真是独辟蹊径。
在学习行楷的过程中,为了撷取前人的养料,藉以形成自己的面目,何绍基又把眼光投射到以质朴见胜的颜楷中去。他「通籍后始学鲁公,悬腕作藏锋出,日课五百字,大如碗。」(除柯《清稗类钤》)「贞老书专从颜清臣问津。」(蒋宝龄《息柯杂著》)「绍基书法入颜鲁公之室,为世所宝。」(《清史列传》)
何绍基临《颜真卿争座位帖》
唐以来,历代学颜者不绝如缕,而能从颜体中自出新意者则是寥若晨星,清初的张照、清晚的钱澧、翁同和亦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而已,而何绍基则成为清代学颜出颜的第一人。
何绍基首先吸取了颜真卿「横平竖直」的基本体势,他宣称:「唯以横平竖直四字为律」(《蝯叟自评》),他亦以此批评他所崇敬的包世臣:「余以横平坚直四字绳之,知其于北碑未为得髓也。」(何绍基跋《张黑女志))。何绍基所以能在放纵奇肆中不见其乱,意志飞扬中不见其怪,实是扣住了这「横平竖直」的造型定律。
何绍基 《临张黑女墓志》
何绍基还借用了颜书宽绰茂密的结构,虚其中宫,笔意外拓,从而形成了内疏外密的体势。
颜书骨健筋强,笔力沉雄,何绍基凭藉了他在临习北碑中得来的功夫,力求表现出颜书的质朴厚重之气。特别是对于涩笔,他尤为注重。「涩楮必涩羞,涩笔兼涩思,万事涩胜滑,此语学道资。」(何绍基《题戴醇士画册》)这是他对涩笔的高度肯定。这种颤动中的极富弹力感的线条,充满了力透纸背的质感,是他学颜的最成功之处。当人们评何绍基的书法「是以灵动之笔,作严正之书,故能朴而不拘,奇而不怪,雄逸而不轻飘」,其主要秘密即在此处。
何绍基临《石门颂》
何绍基还意识到学书不旁通篆隶,则难造妙境,他在《蝯叟自评》中说得明白:「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向燊(shen)云:「其分隶行楷,皆以篆法行之,如屈铁枯藤,惊雷坠石,真足以凌轹百代矣。世称邓石如集碑学之大成,而于三代篆籀或未之逮。蝯叟通篆籀于各体,遂开光、宣以来书派。」杨翰在《息柯杂著》中亦记载他「积数十年功力,探源篆隶,入神化境,晚年尤自课勤甚,摹《衡兴祖》(《衡方碑》)、《张方公》(《张迁碑》多本,神与迹化,数百年书法于斯一振。」
何绍基《临衡方碑四屏》
我们从留传下来何绍基的《石门颂》、《衡方碑》、《礼器碑》等多种汉碑临本中,可以十分显明地看到他意临笔调,这就是他自云「由北朝求篆分」。然后他再把秦篆汉隶的笔意融入真楷之中。晚年,何绍基习篆隶更勤,这就使篆隶不仅入之真楷,而且入之行草之中了。
何绍基《临礼器册》纸本 42.7×29.5cm 湖南省博物馆藏
何绍基创新的成功,赢得了后人的赞誉。徐珂在《清碑类钞》中有一节说:「其书沉雄而峭拔,行体尤于恣肆中见逸气,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涌现,忽又如衔杯勒马,意态超然。非精究四体,熟谙八法,无以领其妙也。」难怪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说:「其行书如天花乱坠,不可捉摸。」
何绍基《临张迁碑》
何绍基是诗人,也是文字与经学考据家。他行过万里路,读过万卷书。他的博学宏取与精论深究的修养造就了他高人的意识与胸志,同样是他成功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曾国藩说:「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曾文正家书》)
补阅:韩天衡:《何绍基临汉碑简介》
韩天衡题签:何子贞《临汉碑》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世传其双臂过膝,故又自号蝯(猿)叟,湖南道州人。道光丙申(1836)年进士。绶编修,充武英殿国史馆协修、总纂,官至四川学政。为晚清书坛极具个性和饶有影响的大书家。
何氏是一位天才加勤奋的书家,其楷行宗师颜真卿,千载下,习颜而具鲜明个性者当以何氏为首选。堪称是活学活用颜氏书风的佼佼者。以笔者考察,何氏习颜而饶别趣,此别趣正与宋人温革之书风暗合,然温革字,世所罕睹,益成全了何氏书风名蜚四海。严格地说,作为官员的他,书艺非其余事,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一辈子都借以风光与自豪的所在。他花甲前书作多以楷行行世,沉雄峭 拔,精力酣足是其独具的特色。不满足于既得,是何氏书艺获得大成的动力,据其文孙何维朴称:“咸丰戊午(1858),先大父年六十,在济南泺源书院,始专习八分书,东京诸碑次第临写,自立课程,庚申(1860)归湘,主讲城南,隶课仍无间断,而于《礼器》《张迁》两碑用功尤深,各临百通。”真实地描述了何氏晚年临习隶篆之勤,虽是“临”,而细读其晚岁所临汉碑,他并非表面化地临其形,而是以形攫神,形远旨近,是一种智慧的饶有创意的“临”,故而“临”出的汉隶与古篆,都钤有何氏古拙生涩的独特印记。由先前的享大名于行楷,更享大名于篆隶,得一望二,循序渐进,是值得急于求成者从中获得启迪的。
何氏的隶书,谓之为“临”,实为托古求新。在何氏稍前的隶篆大家中,邓石如以雄遒豪迈胜,伊秉绶以堂皇庄严胜,何绍基则避同求异,表现为凝结涩拙,在结字和气格上朝先贤忽视的生拙方向作了有力而有效的探索,对后世很有示范的意义。尤其是在用笔上,他深谙颜真卿“屋漏痕”的真谛,书写点画,强调积点成线,力透纸背,使篆隶书的点画本身具有了更独立的观赏性和灵感,这不能不说是何氏的一个贡献。要之,邓、伊、何三大家,树立大旗,立三新面,流风所至为嘉道以来篆隶书艺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作出了本人也未尝预知的奉献。这勃兴而卓著的隶(包括篆)书的成果,足以挤兑清代行楷艺术的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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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绍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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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道州(今道县)人,晚清人书法家兼诗人,字子贞,号东洲居士,晚号蝯叟,一作猿臂翁,因其执笔县肘,若开劲弩,故取李广猿臂弯弓之义。官至文渊校理,武英殿篆修、学政等职。曾主讲长沙城南书院、寓长高码头东洲草堂。
何氏精通金石书画,以书法著称于世。誉为清代第一。初习颜,中年博习南北朝书,笔法刚健,此期作品传世甚少。后致力分隶,汉魏名刻,无不深研熟密闭,临摹多至百本。偶为小篆,不顾及俗敷形,必以顿挫出之,宁拙毋巧。暮年眼疾,作书以意为之,笔轻墨燥,不若中年之沉着俊爽,每有笔未至而意到之妙。年尊望重,求书反多,故史年作品传世较多。尤以篆隶法写兰蕙竹石,寥寥数笔,金石书卷之气盎然。何氏博学多才,尤工于诗。有《东洲草堂集》。何氏晚年寓沪,卒于吴县,归葬长沙南郊石人冲。
他是一位十分勤奋的书法家。他自己说:“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何绍基早年由颜真卿,欧阳通入手,上追秦汉篆隶。他临写汉碑极为专精,《张迁碑》,《礼器碑》等竟临写了一百多遍,不求形似,全出己意。进而“草、篆、分、行熔为一炉,神龙变 化,不可测已。”至今存临本仍然不少。中年潜心北碑,用异于常人的回腕法写出了个性极强的字。
何是一位大书法家,但他的诗名为书名所掩。在晚清宋诗派中他是一位健将,擅于描绘山川。如其七律《元象》中有“石根水怒水根石,天外山惊山外天”一联,上句比喻人世风波之复杂、险恶,下句又展示人类进步之不可限量,耐人咀嚼。
何绍基为官,因言事降调,于是远离官场,周游各地,以书法著作自娱,晚年倦游,在长沙生活,与黄道让、王先谦、王闿运等人相唱和,成为长沙诗坛雅韵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