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博会谈|刘醒龙:文学必须是人的灵魂呈献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曲鹏
今年的水仙花不开,
今年的江城谁不悲?
母亲的梦惊窗扉,
父亲的酒才半杯。
你们如此爱着我,
我是如此爱你们,
如果你、如果我来日方长,
人人是奇迹个个天使飞。
没有花生来就开花,
没有人生来就生辉。
雪白的冬女儿美,
雪白的春男儿泪。
我们如此爱着你,
你是如此爱我们,
如果你、如果我来日方长,
日月转江水弯平安来回。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不久,家住湖北武汉的作家刘醒龙应朋友之邀,写下了这首题为《如果来日方长》的歌词。
水仙花不开,是刘醒龙的小孙女首先发现的。同样出处、摆在同样位置养着的水仙花,往年花多且香,这一年,不仅花没开,连叶子都不青翠。在武汉“封城”的七十六天里,刘醒龙一家三代六口人,头一次在同一个屋檐下连续生活了那么久。
疫情期间的真实情况,只有身处武汉的日常生活的亲身经历者才能感受到。刘醒龙把一点一点写成的零碎文字,重新构思写成了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散文,篇名还叫《如果来日方长》,详细描述亲人、朋友、同事、邻居以及或熟悉或陌生的同城中人共同抗“疫”的经历与所思所想。经此一疫,作为“鲁奖”“茅奖”双奖得主的刘醒龙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文学不是作家手中的专用工具,必须是人的灵魂呈献。在这部新作中,他抛弃了一直以来的作家身份,而是以一位普通武汉市民、普通中国人的身份,为他所热爱的城市、他所热爱的祖国、他所热爱的时代写成了这本致敬书!
获悉刘醒龙将携新书来济南参加第30届书博会的消息后,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对他进行专访。除了畅谈新书和写作,他还通过本报向支援武汉抗“疫”的山东人民表达了深深的谢意。
《如果来日方长》
刘醒龙 著
作家出版社
老记着自己是个作家
是不道德的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如果来日方长》这本书是您亲历武汉“封城”76天的真实记录,书稿是在这期间完成的吗?写作初衷是怎样的?是作为一位作家的自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刘醒龙:武汉“封城”是天大的事。“封城”初期,也是我们这些城中人感觉最艰难之时,多家杂志和出版社约我写点相关文字,当时我明确拒绝。一方面因为自己正患眼疾,又没地方就诊,仅仅是保养都嫌不够,哪能够上电脑写作!另一方面也是气氛太紧张,许多事情都超乎人情常理,连每天呼吸的空气都没有新鲜的,尽管互联网上充满几分钟就能达到“10万+”的“真相”,想要成为文学所能抵达的真正现场,光靠一点脑细胞是不行的,还需要开开门,走进有新鲜空气的现实深处,用自己的神经末梢进行感知。那段时间里,家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最令人揪心的是母亲重病,既不能就医,也无法探视,只好一点点地写些文字。偏偏这样的文字是最可靠的,还能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一点点地不断生发开来,长成一棵活生生的树,成为一部与众不同的作品。《如果来日方长》这本书,最重要的尝试就是抛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作家身份,是由一千一百万普通市民中这一位亲自写成的,是身陷疫情险境中的这一位为应对万一而写的与妻书、与儿女书和致慈母书,也是一位普通武汉市民、普通中国人写给他所热爱的城市、他所热爱的祖国、他所热爱的时代的致敬书!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作家不仅仅是记录者,更是思想者。关于疫情,您有哪些反思?
刘醒龙:疫情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惑,但是也提供了极其难得的审视我们自身的机会,特别是“封城”正在进行阶段,很多事情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研究,只能依靠个人的基本品质即时判断。武汉“封城”战疫,对全中国是一次闭卷考试,对每一个生命个体也是一次闭卷考试。在这本书里,大部分文字是自己作为普通人一天天慢慢积攒起来的。积攒到后来就成了这么一本书。如果有谁在这本书里面读出一个作家的影子,那就是这本书的一种失败,我非常尊重自己在疫情之下自觉地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像普通人一样害怕,像普通人一样焦虑,像普通人一样热爱,像普通人一样勇敢,像普通人一样尽可能不去打扰他人,在力气能及的情况下做好自身防护。封城那一阵,老记着自己是个作家,是不道德的。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同事小陈在微信群里说没有口罩,第二天便有热心人把崭新的口罩放在她家门口,还有代替防护服的塑料雨衣,小陈感激得要去当志愿者;去小超市买酒精,买到最后五瓶的女人慷慨地分两瓶给您,您又主动把其中一瓶分给晚来的一个女孩……在《如果来日方长》这部长篇纪实散文里,经常可以读到传递善与爱的感人场景。而对于虚构小说,您如何看待文学创作中的人性与道德问题?
刘醒龙:武汉“封城”战疫与真刀真枪的战争不一样,在更高的层级上,所需要的不是火力支持,而是精神上的陪伴。很多时候,一句温情的关怀远远胜过十万愤怒的鞭挞。《如果来日方长》所有的文字,是用来表示对一切关注过武汉“封城”的人的致谢,包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个社会,也包括我的朋友、同行,更包括我的邻居、我的街坊、我的家人,特别在苦痛时刻即时带给我数不清快乐的小孙女!还有对山东人民的深深感谢!
《如果来日方长》还写了家乡黄冈,在所有人担忧成为疫情重灾区时,黄冈率先实现感染人数“清零”。只要了解家乡黄冈的民风民情,就不会觉得是出人意料。一般人都爱说,鄂东黄冈几百个将军同一故乡,不大晓得另有名言:唯楚有才,鄂东为最。所以,黄冈老家向来有“贤良方正”之说传世。立世之人,仅有高雅才学是不够的,还得有且方且正的战斗力才行。在这一点上,山东也有深厚的传统。新冠疫情最难最险时,山东人民将自己的儿女派去支援黄冈,这才有黄冈全境抗疫斗争率先取得胜利。凡道德与人性,不是纸上写写,键盘敲敲,是必须像山东援鄂医疗队员那样,用血肉之躯慷慨践行!
没有灵魂与血肉的写作
不如去种地打鱼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专职写作之前,您在一家阀门厂当过十年工人,这段职业经历对您的文学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刘醒龙:2020年底,央视一个摄制组到阀门厂旧址拍一个相关纪录片,导演很惊讶,想不到我在工厂表现如此出色,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不像另外一些工人出身的作家,总觉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时候,听师傅们说,钳工有八级的,再好的车工也到不了八级,我就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六级车工。时间长了才明白,在县办小厂的破旧车床上,连四级车工的活都做不了。还有其他说来话长的原因,总之,一点理想也没有的年轻人,配不上那段青春。比如有青年工友一定要恋上厂里最美丽姑娘,也是一种很可爱的理想。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相比于用思想和智慧写作,您说过更愿意成为“用灵魂和血肉写作”的作家。无论是书写城市还是乡村,“标签”之外,您的小说创作更看重的是什么?
刘醒龙:俄罗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临终时留下遗言,要自己的后人宁肯回老家种地打鱼,也不要再搞什么文学。相较于那些没有灵魂与血肉的写作,真的不如种地打鱼的日子,特别是经此一疫,世人更应当明白,文学不是以作家身份进行创作,必须是以人的身份进行再造。文学不是作家手中的专用工具,必须是人的灵魂呈献。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刘醒龙 著,广东人民出版社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您在《文学回忆录》中表示:“文学毕竟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但文学一定要成为世界的良心。”经历过疫情之后,您对文学的意义是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刘醒龙:现在,我还是觉得,封城之初,那些铺天盖地的文字,只是各种各样不同的文学元素,并不是文学本身。疫情暴发之初,病毒是什么性质的,病毒在流变过程中如何置人死地,病毒的破坏性该如何战而胜之,如此万众关切的问题,与我们所熟悉的文学毫不相干。那些不得不动手写下的相关文字,只有一次次对支援武汉的人们表示感激的句子,过后读来似乎还留得住。
有一句话说,没有人能熄灭满天星光。文学做不到朗月,也做不到骄阳时,能做到星光满天也好。宁可眼下像星光般苍白无力,也绝对不要乱放邪火。不要用蛮力,用力过猛,太粗鲁了,过犹不及就不是文学。
网络传播再强大
文学终离不开“贤良方正”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网络时代,文学创作的环境和形式都发生了许多变化。作为一位“50后”作家,您如何看待网络文学?
刘醒龙:谈这个问题时,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偷换概念,网络本身创造不了文学,创造文学的是人。春秋时期流行学富五车,到了今天,学问再深奥,一个人的全部身家也装不满一只小小的U盘,更别说一台电脑了。无论是用五辆车才能载起全部著作的过去,还是用一只U盘就将一切建树揣进口袋里的现在,文学的对象仍旧是人,这一点从未有过改变。如果某一种“文学”变得离开网络就活不下去,这样的“文学”又如何能够活在人的精神世界里。真正的文学,即使离开青铜鼎文,离开竹简帛书,甚至是离开现在的网络也能传承下去。比如《黄冈秘卷》所写的“贤良方正”,在既往的典籍中,最早只有《史记:平准书第八》提及:当是之时,招尊方正贤良文学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另《史记·孝文本纪》也写道:“及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再往后的四大名著中却只有《水浒传》中提过一回,如此冷遇也没有影响“贤良方正”在家乡黄冈的土地上世代流传。这也可以回答上一个问题:正是由于“贤良方正”包含了人之所以立世,必须具备的人性与道德要素。网络传播再强大,作为文学,终究还是离不开“贤良方正”一类对人的深情表达。
《黄冈秘卷》刘醒龙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您平常喜欢阅读哪类书?对于阅读与写作的关系,您有怎样的体会?
刘醒龙:有很多书籍,写来写去都只是个人欲望中不太好的那一部分的表达,我是越来越讨厌这样的文字。加上这两年闹上眼疾,所以,我现在更喜欢用脚读书。动静比较大的,也较为系统的是前几年将南水北调工程走了一遍,后又将万里长江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再将省内的每个县都跑了一遍,最近又去南海,乘渔船在海上漂泊十几天,感觉是对从前纯粹纸上春秋的彻底补课,每天都有新鲜感,每个新鲜感背后,都有非常深入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