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里的朋友们 | 记录故乡(3)·山东临沂沂水
文 | 武 涛
我,1994年出生于沂蒙山区的一个农村。相比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龄人,我是其中少数受到高等大学教育的。假期从南京回到家乡,难免有对比、难免有失落,特别是关于我村里的朋友们。
农村的生活,二十四节气是时间表,是围着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转的。我们的童年,没有公园、没有超市、更没有图书馆或文化宫。有水玩水、有泥巴玩泥巴,玻璃球、纸折的牌、甚至杏核或木棍,就是我们的娱乐。如果家里有牛羊,放牛羊也会是放学后的任务和散心。
土地的收益大不如前
吃着劳作之苦的父母,从小就要求我们好好学习,每家都是。因为没有钱、没有权、没有爹及干爹的我们,能拼的只有高考成绩,似乎那是社会留给我们的唯一的路。尽管我们被要求好好学习,但我们的作业可能是在饭桌上写的,可能是在床头写的,可能是在烧水的时候写的,也可能思考二乘三等于几的时候被妈妈叫出去干活。当然,我们那时也没有感觉到多么痛苦,我们免去了周末上辅导班的煎熬,免去了学这个特长、那个特长的无趣。
尽管我们都被要求好好学习,但是难免有人掉队,只不过分在在初中、高中或高考掉队。最后,我们村那一个年级二十个人,包括高考前掉队的,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本科——老天爷保佑——还是一本!
那一刻,我们似乎长大了,因为我们要决定之后的路怎么走,这也意味着我要和大多数人分道扬镳。
我和少数人去上学,他们大部分人走向社会,开始谋生。
村里人多地少,以前的人想着人口多分田多、人多力量大,但即使我们那些年好多个男孩子都是独生子,每人也只有一亩地。早些年,山外的世界没有多少机会,农民就守着土地;现在,时代变了,一家种一年地瓜能收4000斤,卖了顶多拿3000块钱,还不算化肥、人力,险些和打工的月工资一样高。
我必须佩服市场无形的手。打工的背上尼龙袋,奔向青岛、济南或者其他更远的地方,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农民工。我的亲人们也是,他们年后离开家乡,走向建筑工地、油田或者工厂等地方。金融危机后,中国经济发展和人民币贬值,使百姓的收入过万了。
我的朋友们也是,也必须谋生,没想到的是,这个过程中再度分化。
父母做些脏活、累活,儿子也要去挣钱,哪怕少一点。几年下来,老子支持着儿子,积累点钱,用于新家庭的成立。对女儿的要求是不高的,毕竟要嫁人,有份工作,找到个好人家就行。
但是,有部分曾经掉队的人又掉队了。一些之前不好好学习的人,大多数因为不专心学习、态度不端正。如今,对待眼前的生活,那种危险的态度又发挥作用了,当然,也要怪这个世界诱惑太多。
一些人感觉离家太远不好成家立业,就回到我们村所在的县——沂水县工作。人多了,曾经的同学多了,认识的人也就多了,于是拉帮结伙。几个人一起,在街上、商场里闲逛,晚上泡KTV、夜店,勾搭个妹子,对象说换就换。有些人不认真工作,跟家里抱怨工作不赚钱,来回换地方,殊不知是花的太多了。他们觉得钱很重要,有钱人很多,开豪车把靓妹的人也很多,于是有了各种幻想,创业、开店、赚大钱,只不过忘了掂一掂自己几斤几两。
假期在家乡看到朋友们,听同岁的堂兄聊聊丰富多彩的沂水城,我只能笑着点点头。那一刻,我忽然对沂水陌生了,原来,它这么热闹非凡。
我的朋友们,10个人里有7个人是这样的状态,7个人里有4个人里挣不到什么钱,4个人里有2个人在混社会,2个人里有1个人接近要去监狱了。我所指的是大多是人男生,或称为男人;不过,人无非男人和女人,女人们也不是好惹的,男人女人在这个沂水城里互动着,表演着你愿打、我愿挨。
虽然这里的爹没有帮到儿子太多,但是有些儿子要坑爹了。不好好工作但花销多的儿子,留下的账、做下的孽,老子来还。在社会上几年了,就要考虑成家,父母肯定比儿子还着急。
首先考虑的是房子。
农村的房子承载着家族意义
父辈结婚的房子还是在村里盖的,费上一两年时间,拉扯起一个院子。时代又变了,政府希望村民去城里买房,保护耕地的同时、顺便拉动房地产,于是这几年,不准村民再占新地盖房;村里没有发展的机会,人都到外面谋生了,再加上未来媳妇的要求,城里的房子是买定了。
经济发展了,对,房价也炒上天了。沂水只是个小县城,房价平均4000不到,但是比大多数人的月工资要高。老爹几年打工、种地、生病也没攒下几个钱,年轻人刚干了几年也没底子,于是靠房贷买房。
40万不到的房子,每月交着房贷,要交个十到二十年。年轻人争气的话,每月付上房贷,再余点钱,也完成了一年的任务。但是,不争气的人又出来了,不好好工作,被房贷追着,瞒着家里,最后还是父母掏出家底,收拾烂摊子,惹得全家痛心,比如我的弟弟。
说到房子,我想起课上老师问我的一串问题。你以后要买房子吗?要买。买多大的?100平左右吧。在南京要花多少钱?200万左右吧。你怎么付钱?付上首付,还房贷。还多少年?二三十年吧。你工资估计多高?每月六七千吧。然后,老师大笑着说:“你看我刚才问你这些问题,旁边女同学都抬起头看呢。”
房子算是有了,紧接着就是找结婚对象(我无意区分买房和恋爱的先后顺序)。或许是在上学的时候,或者在工作的时候,又或者在媒人的口中,我们遇到了要结婚的那个人。也有一种可能,自由恋爱了好多个,最后还是要靠家里找媒人,媒人给帮忙。
这个时代,找媒人帮忙的一部分人是之前恋爱对象不能结婚,一部分是儿子不是个善茬、难以找到对象,责任回到父母身上。好在,大多数人能找到,尽管大龄未婚男青年越来越多。
房子、媳妇都有了,父母盼着抱孙子了,又有让人无奈的事发生了。即使父母帮着成家了,身为人父的儿子依然是个“儿子”,依旧没长大,不愿工作、散尽家财,我们称之为败家子。
这样的人,我熟悉的就有两个。一个从小调皮捣蛋、死性不改,在父母帮助下成了家,生了孩子,但还是没有正当工作,媳妇选择离婚,小女儿只能让爷爷奶奶养着。一个也是“大爷”,在外闹事、在家“养猪”,骗媳妇挣的钱去赌博,孩子也得靠父母养。
总体来看,这批人中,独生子是多数。
看看初中同学建的群,话题、风格、言辞等把我排斥在外,当然我也不想多融入。结婚生子的初中同学好几个了,也包括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我们二十二三周岁,当爸的想着哪里的工作挣钱更多,当妈的想着怎么看孩子,人生的轨迹略显清晰。
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于是,教育孩子的问题、谋生的问题,如同我们的父母当年面对的,压在了他们的肩膀上,看起来非常稚嫩的肩膀。他们的孩子们,又如当年的我们,要去上幼儿园、要买玩具,逐渐有意识去思考他们存在的世界,或许也被要求好好学习,但大学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多,从小就操劳起家务活,或出去闯荡;已成为或将成为父母的我们,还在父母的手心上。
观察了我的朋友们好久,前几天,说到我身边的年轻人,我激动地和爸爸分析:一批独生子,从小家庭教育、成长环境都很差,又在成长的过程中难以抵制诱惑,取乎其中,得乎其下,来到城里,面对互联网的诱惑、有钱人一掷千金的惬意、好吃懒做的悠闲、父母兜底的三分钟羞愧,在80后蚕食过的中国求发展,又遭遇目前的经济减速,最后获得了这样的人生。我爸给我添了一句——有些人的“铁饭碗”是稳了——蹲监狱了。
大年初二喝完酒,家里人坐下聊天,我板着脸训斥了比我小9天的弟弟,连姥姥都收起为了缓和气氛的笑容。我只想让他想清楚自己的问题,改过自新,重新再来。
我很崇拜社会学,它以准确的研究和分析,理清复杂的社会问题,让我们理解复杂的人构成的复杂的社会所产生复杂的社会问题,多么宏伟!
但是看到我的朋友们,我必须停下,收回我跳出圈层、俯瞰式的思考、上帝般的质问。他们至少有三个理由向我表示不屑:一是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二是你说了这些没有任何用;三是你不过多上了几年学、连社会都没闯过,凭什么资格说这些。
我确实不该对我的朋友们指指点点,毕竟我只是个学生,未面对过大是大非,只会空谈。只是,我忍不住心里的遗憾,马太效应已被无数次验证。或许我要承认这就是社会的筛选,命中注定,因为我也在与生活抗争。
我无权批评,更因为我无力拯救。
作者为南京大学新闻系13级学生。
(责任编辑: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