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豪门龌龊,清白难洗
还是小女孩时期的尤三姐,同时有两束光照到她混沌初开的心里。一是戏台上柳湘莲俊美的扮相,吸引她对未来做一个甜蜜的畅想;二是都市中豪门生活的奢华,让她不由自主地奔趋向前。
被命运裹挟着,加上对豪门特有的好奇心,及对美好生活的自然追寻,她跳进了第二个光圈中,并在斑驳光影中一步步沉沦下去。
然而,对这种沉沦,她是在很长时间内不自知的。
一、豪门里放肆沉沦
贾敬死了,她和母亲、姐姐再次来到宁国府,贾蓉趁机和她玩闹,她是享受其中的,对周遭的龌龊是不抵触、不反感的,无论是她的“上来撕嘴”,还是笑着看贾蓉这个风流少爷“跪在炕上求饶”,抑或是听贾蓉开玩笑地对她母亲说已为她们姐妹找好了夫婿,她的“一头笑,一头赶着打”——很有点打情骂俏的意味,都表明,她不觉得有什么。青春正好,姿容正艳,正该及时行乐。
正如被微风吹动的泥水,也可以在夕阳照耀下闪烁出点点金光,也会有片刻的温暖抵达指尖。她看见了金光,感受到了温暖,你们这些人占了我的便宜,但我也没亏。
她憧憬着在这里起航,去寻找人生更美的风景。当然,我们也可以想象,回到乡下的她,有理由在乡邻艳羡的目光里收割更多人生得意的满足感。
是什么时候,她就像走出长长的黑暗隧道忽然置身到明亮的世界里,一低头,看清了自己的一身泥水?大约是她看见二姐嫁给贾琏之后的幸福,以及这幸福背后埋藏着的隐忧。她忽然醒悟了。
金玉一般的姐妹,结婚前,只是别人手中的“粉头”;想结婚,只配给人家做小妾,就算做小妾也很没安全感。她预测二姐进府会有一场大闹,不光是对凤姐这个正室心理的精准把握,还看见她们姐妹对过去金贵的不珍惜,面对光亮世界的卑微和尴尬。
她意识到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再把溅到身上的泥点洗干净,她用短暂的欢乐换来的是一生的蒙羞和再也找不到美好风景的代价,她愤怒了。这种愤怒震慑住了人到中年好色无底线的贾珍和“不管脏的、臭的”都想要的贾琏。
“尤三姐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贾珍他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她以此为乐”。
她再也不似先前那样,看着他们的丑态轻松地笑起来。她变得凄厉、悲愤、虚弱,花他们的钱,拼命戏耍他们、折磨他们。在这种戏耍折磨里,找到一点点补偿的快乐。
可以说,邢岫烟在蟠香寺跟着妙玉学习各种技艺修炼娴雅气质的时候,薛宝琴跟着父亲游历各地风光的时候,李纹、李琦手执诗书的时候,尤三姐正在宁国府施展她的妖娆,肆意挥霍青春。
她原本可以及时止损,和母亲回到乡下,过她宁静的荆钗布裙的日子;她也可以答应贾琏的提议,正式成为贾珍的枕边人——她的大姐尤氏一定不会为难她的。
可退可进,人生还有很大的转圜余地。退,要的是内心的自由;进,要的是物质的丰裕。但她把这两项一并剔除,是由于她对这世界有着奇异的强悍态度——她的不服输,让她必须回击,但结果只能是更快地堕落。
二姐都觉得她的状态不对,替她想出路。这个时候,藏在三姐心里的另一束光苏醒了。她想起五年前戏台上风流潇洒的柳湘莲,或许他的浪荡不羁可以带她走出眼下的泥沼,开启新的旅程。
二、泥沼中挣扎上岸
她把柳湘莲看作她生命中的知己,灵魂的托付者。在五年时光的孵化下,俊美的柳湘莲在她心中早已成为一个和她一样睥睨世俗的男子。他以世家子弟的身份登台串戏,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而且在她的意识里,自己不堪的过往只是在红尘里打了一个滚儿,自己的心还是晶莹剔透的,是没有被污染过的。很多读者说,三姐对柳湘莲讲的“痴情待君五年”是个笑话,是给柳湘莲挖的坑,但我以为这是实话,因为她认为自己从未让心动摇过。
土耳其电影《寂寞芳心》中讲到爱情的真相:之所以他在你梦想中十分美好,只是因为你没上帝视角,看不到他生活的龌龊处。
柳湘莲虽然经常“眠花宿柳”,但内心并不允许自己随意胡来。他有原则,有追求,拒绝并举起拳头教训薛蟠,就是一例。他还不像《寂寞芳心》里的男主角那样是烂人一个,但他冷酷地世俗地选择了退婚,确实把三姐逼到了她的人生死胡同里去了。
该怪谁呢?对于柳湘莲来说,他并未见过三姐,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谈不上一见钟情,更谈不上心心相印。说起来还不如绣楼上抛绣球来得更真实一点,或者比武招亲,大约都能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子。
对于他来说,贾琏的急于定亲透着诡异,好像女方是急于出手的烫山芋,又打听到女方来自宁国府,对宁国府的厌恶让他做出退亲决定。他怎么可能了解到三姐的清明,比如她有眼光力排众议,鉴定出宝玉是真心爱女孩的。
他不可能知道这些。但正象三姐在人群里看到戏台上的柳湘莲,就那么一眼,便把他认定为将来的终生伴侣,柳湘莲也是在三姐自刎的那一刹那,就那么一刹那,看清了三姐所有的刚烈和委屈,他叫她贤妻,承认了自己的愚钝,断然以出家酬报知己。
我相信在曹雪芹的生活真的有这么一个故事,是一对有情人,但彼此误解,互相错过,等了解对方的心之后,结局已不可更改。
三、殒命后盖棺论定
纵观三姐短短的一生,她的脚步是一直向前的。觉得自己受伤害了,就拼命地回击;觉得被知己误解了,就结束生命以证清白。
她想要的都是高于世人的。她希望别人提供奢华,而不沾染污泥;她希望爱人能透过重重迷雾看清她的痴情,并和她比翼双飞、仗剑走天涯。
可对一个乡下女孩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天边虹霓,不是说不能追求,但依靠的该是自己。同时乡村的风未必不亲切,那里,有青儿在操持井臼杂务,有二丫头在纺着棉花。
我们可以批评三姐天真。她真的是张爱玲提到的那种“天真到无耻”的女孩。她起初天真地以为一个女孩在男人堆里鬼混两下也没什么,后来愈加鬼混起来,还觉得是自己“嫖了男人”,最后置身在龌龊的环境里,隔着那么多难测的人心,还天真地希望那个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知己会认定她冰清玉洁。
我们说,女孩最蠢的就是把自己武装成刀枪不入,天真的把逞强当个性。
我们还可以批评三姐的任性,随意结束生命的任性。或许是绝望了,但假以时日,回头再看那个自己,你会觉得,当时所有的犹疑其实都不值一提,只有执拗的虚妄和幼稚。
大约十年前,那个流行女作家安妮宝贝,书里充斥着绝望、自杀和堕胎,女主角随口说出的都是加缪或比约克,十足的文艺腔,但十年过去了,她生活得很开心,老公体贴、孩子聪明,有不错的房子、稳定的收入。而《少年维特之烦恼》作者歌德把有自身投影的维特写死了,他自己则在废墟上重生,活到须发皆白的年纪。
我们甚至可以批评三姐的刚烈。刚烈放在普通人身上,绝不是个好词,这是不懂生活复杂、不懂回旋智慧、不懂低头好处的证明。要站在高处,谁不经历凄风苦雨的侵袭,千难万击的锤炼?
但我们不可以说三姐是那种“玩够了就想上岸”的肤浅女孩,说这些话的,都喜欢站在道德高地上,批评别人,仿佛自己因此就高大起来。
显然,对于梦想,对于爱情,这些人是不相信的。他们和《寂寞芳心》的创作者不同,后者在严肃地探讨梦想与爱情的本质,而这些人,则只出于嘲讽、鄙夷、看热闹之心。
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三姐这样的女孩,她们表面看起来很强悍,实则内心极其脆弱。愿这样的女孩,一开始就能选对照到内心的那束光,找到那个使你心生欢喜、让你放松轻盈的男孩,和他一起面对凄风苦雨,一起迎接千难万击,拥有一世温暖安宁。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