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在他的寂寞清冷中,藏着哪些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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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在他的寂寞清冷中,藏着哪些智慧
解放日报记者 陈俊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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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画历史上,有一片独特的天地。在一水两岸间,没有人烟,没有喧闹,甚至没有一片游云。这就是元代大画家倪瓒创造的清净世界。
画如其人,倪瓒为人清冷孤傲,生活中极其讲究卫生,可谓古代的“防疫达人”。在他寂寞清冷的艺术中,究竟藏着怎样独特的智慧呢?
“只傍清水不染尘”
在中国艺术史上,元代艺术家倪瓒是一位极有个性的人物,他是宋元绘画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国绘画风气转换的关键人物。
几百年来,倪瓒的画几乎无人能仿。明代大画家沈周年轻时模仿倪瓒的画,老师在旁连连呵斥:过了,过了!董其昌年轻时也想模仿倪瓒。他的好友、大收藏家项子京对他说,黄公望、王蒙的画还能临摹,倪瓒的画是无法仿的,“一笔之误,不复可改。”直到晚年,阅尽千帆后,董其昌才恍然大悟:“云林(倪瓒号云林)山水无画史习气,时一仿之,十指欲仙。”
1301年,倪瓒出生于无锡梅里,幼时家境殷实,虽然父亲早逝,但两位兄长是当时颇有名望的道士,长兄倪昭奎对这个幼弟更是疼爱有加。倪家有一座三层的藏书楼“清阁”,阁内不仅有丰富的藏书,还珍藏有历代知名书画。倪瓒终日沉浸其中,潜心临摹。他还时常外出游览写生,于自然山水间观察万物。这使得他的作品既博采众家之长,又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不过,如此优渥的成长环境也养成了倪瓒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且不理俗事的独特性格。
据史料记载,倪瓒“盥濯不离手”,极其讲究个人卫生,不管到哪里,都需要仆人端着装有水的洗手盘,跟在他身后。倪瓒家的厕所被戏称为“香厕”,他命人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间铺着洁白的鹅毛。据记载:“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仆人要随时待命,以最快速度移走秽物。
有一次,倪瓒的母亲生病,他请名医前来医治。开完方子,医生提出想去书房参观,倪瓒勉强同意了。没想到这位医生在书房中咳嗽了几声,还吐了一口痰。据说从此之后,倪瓒再也没进过这间书房。
倪瓒家中有几棵梧桐树,他特意雇人专门照顾这些树。所谓的“照顾”就是早晚各洗一次,每片叶子都要擦洗干净。长此以往,梧桐树死了好几棵。倪瓒还为此专门画过《洗桐图》,写过《洗桐诗》。
人到中年,倪瓒的兄长与母亲先后去世,家中又接连遭遇水灾。他变卖了所有财产,开始浪迹天涯,有时寄居于友人家中,更多时候则是一叶扁舟漂荡于太湖之上。盥濯不离手、鹅毛香厕的生活早已不复,但倪瓒依旧追求着内心的清净。明朝建立之时,倪瓒已67岁,朱元璋想召他进京供职,倪瓒坚辞不赴,并作诗云“只傍清水不染尘”。
“一河两岸”的张力
1355年的秋天,54岁的倪瓒在好友王云浦的渔庄小住几日。一日饭后,他研墨展纸,挥毫而就。一河两岸跃然纸上,近处是山石陂陀、树木五六棵。中景仿佛是一片湖光,远处有几层矮坡,起伏有致。整幅画没有一丝人迹,也没有一声鸟语,颇有道法自然、遗世独立的意味。友人看罢连连称赞,小心地将画作收藏起来。这幅画就是倪瓒的代表作之一《渔庄秋霁图》。
“一河两岸”式的山水图式是倪瓒山水画作的经典符号,也是其对中国山水画的重要贡献之一。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王照宇这样分析这一颇具文化和审美意蕴的图式:“一河两岸”将画面分为近、中、远三段,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近景多是陂陀山石,近似丘陵。陂陀山石上大多长着树木。由于中国画的写意特质,观众很难分辨出树木究竟是什么树种,但倪瓒笔下的树总是笔直地挺立着,是君子“正直特立”品性的象征。
“三段”中的中景,是一片水域。由于倪瓒生活在太湖周边,所以画中的水域被后人认为是太湖的风景。不过,倪瓒画水几乎从不付诸笔墨,既没有一根线条,也没有一块墨,完全是一块空白。之所以称其为“水域”,是因为视觉感受造成的结果,观众面对倪瓒的山水画作可以很明确地感觉到画家站在水滨的某一个岸边,他最先看到的是岸边的沙渚,还有沙渚之上的几株树木,它们一般都会遮住水域。这种遮挡正好可以打破水域的空白,也可以起到连接远景的作用,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倪瓒常使用折带皴对远山进行处理,山的轮廓和皴法混在一起。远山顶端的空间大多数时候被倪瓒题上了诗文,那些具有浓郁隶书味道的楷书,应和着后世藏家的诸多印章,将远景装饰得丰富多彩。
“云林笔有霜”
倪瓒笔下的“一河两岸”,天在上,地在下,中间常有一亭,别有一番风味。在其晚年的许多作品如《林亭远岫图》《溪亭山色图》《秋亭嘉树图》《江亭山色图》《容膝斋图》中,倪瓒都会在河边的树下画一座寂寞孤独的草亭。远山渐次模糊,小亭兀然而立。无人的小亭成为这些作品中的“画眼”。不过,在倪瓒早年的画作中,亭中并非无人,直至晚年,人才被省去了。
后世许多分析认为,倪瓒画面中的空亭表现的是他对当时元朝统治者的愤怒。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朱良志看来,这样的解读并不得云林用心。就像有人说八大山人笔下鱼鸟的“白眼”表现的是对清廷的愤怒一样,这样理解,不免将艺术家的思想简单化了。“他画草亭,其实是在画人的命运。云林将人的居所凝固成江边寂寥的空亭,以此说明,人是匆匆过客,并无固定居所,漂泊生命没有固定的锚点。”朱良志说,“云林的孤亭包含着他生命的忧伤。元代的异族统治,家道中落,世俗中的蝇营狗苟,影响了他的思想,也是他思考生命意义的直接动因。”
倪瓒曾为友人画过一幅山水,并题诗云:“乾坤何处少红尘,行遍天涯绝比邻。归来独坐茆檐下,画出空山不见人。”“空山不见人”的无人之境,是在道禅哲学影响下的独特观念,也是文人艺术的典型喻象。明代大画家徐渭非常喜爱倪瓒的画,他曾说:“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笔下有霜”是何等境界?热烈的现实、葱茏的世界,一到倪瓒的画中,就会湮没在清冷寂寥的气氛中。
倪瓒的画是非叙述性的,没有人在亭中,没有鸟在天上,没有舟在水里,也没有远山泻落的瀑布,一切表示特定瞬间的图像都被他抛弃。看似毫无生机的画面却更能引人深思,让人跳脱物象,去看见最为真实的世界。
漂泊者之歌
中国传统山水画大多是为了表达画家的山林之趣,但倪瓒试图超越这种模式,他画画不只是为了表达爱山水、爱隐逸、爱清净,而是要表达对人生的思考。
朱良志认为,“一河两岸”式的山水,是倪瓒生命漂泊遭际的写照。没有这漂泊感,也就没有倪瓒的艺术。自47岁开始,一直到生命结束的20多年时间中,除了偶尔回无锡之外,倪瓒一直在松江、浙北等地漂泊,最后客死他乡。他晚年的居所名为“蜗牛居”,从“清 阁”的主人沦为“蜗牛居”的漂泊者,其辛酸可想而知。
63岁后,由于战乱的关系,倪瓒常常在小舟中过着“船底流澌微淅淅,苇间初日已团团”的生活。人们如今所见其传世作品,大都作于这一时期,可谓“漂泊者之歌”。
倪瓒最著名的《容膝斋图》,作于古稀之年。此画源于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诗意。人生在世,即使居所再大,也是容膝斋。在倪瓒看来,人生就是一个点,所居只是无限乾坤中的一个草亭,荒天古木中的一角。1374年清明前后,也是倪瓒生命的最后一年,他重题此图:“甲寅三月四日,檗翁复携此图来索谬诗,赠寄仁仲医师,且锡山予之故乡也,容膝斋则仁中燕居之所,他日将返归故乡,登斯斋,持卮酒,展斯图,为仁中寿,当遂吾志也。”可惜,他的这个愿望再也没有实现。
尽管漂泊半生,倪瓒却有幸得一忘年知己,那就是画家黄公望。倪瓒比黄公望小32岁,他称黄公望为老师。倪瓒著名的《六君子图》因黄公望的一句题跋“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而得名。黄公望在约80岁高龄时,用近十年时间为知己倪瓒画了一幅《江山胜览图》。黄公望与倪瓒在笔墨和趣味上虽有差异,但两人都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文人画的发展方向。
2020年11月13日解放日报/解放周末/悦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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