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人家（十一）

小巷人家（十一）

（纪实故事）

作  者：周 忠 良

图  片：选自网络

初二开学，中的班上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40岁左右。梳着齐耳短发，蛋青色的春秋衫卷着袖子，一副精干的模样。她踩着铃声进了教室，既不自我介绍，也不点名认识，直接开始讲课。45分钟下来，嘴就没停过。

几堂课后，同学们感觉上她的课很轻松，她基本不叫同学发言，课堂讲话、捻线、看小说甚至走动她都不管，只顾上她的课。打开课本和讲义夹，她好像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读课文时像朗诵，抑扬顿挫，激情燃烧。分析理解时轻声慢语，娓娓道来。很快就能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力，课堂秩序也好了许多。有同学向其他老师打听，才知道她姓汤，名字很男性。时间长了，同学们还发现了她除了不主动与师生们交流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从来不笑。

这天上午后两节课都是语文，汤老师照例照本宣科，主要讲生产资料、生产关系、生产力等内容。由于内容新颖，听了半天，大家还是似懂非懂。

放学后中收拾课桌稍稍迟走了几分钟，出校门直接过马路，马路对面是体育场的围墙，围墙上被砸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洞，穿过这个洞就进入体育场，从这里回家可以节省一些路程，该洞也算是个利民工程吧。

一进体育场，中看见汤老师在前面走呢，犹豫了一会，中鼓起勇气叫了声汤老师，老师回头一看，问你是哪个班的？中说是二一班的。心里却想：都上了个把月课了，居然还不认识学生，什么老师啊？

哎，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上次教育局来人听课发言的吧，还要谢谢你呢。中脸红了一下，说哪有老师谢学生的。

几天前教育局几个人来学校听课，随机坐到了汤老师的课堂上，她一反常态，讲课的同时，还与学生频频互动。在分析课文中心思想时，几个发言的同学都没说到点子上，她很焦急，问还有谁要发言，并把目光投向了中。因为她叫不出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而此刻同学中也没人敢举手了，所以她只能干着急。中见了连忙举手，她赶紧说好，你发言。中说了几句坐下，汤老师龙颜大悦，说好好，分析的好，同学们，分析文章的中心思想要围绕文章的题目，不然就会偏题啊。

汤老师问，你叫我有事？中说关于生产力几个名词听不懂。她迟疑了一下，说现在语文课里政治内容比较多，这些东西过去高中甚至大学才接触，你们现在学的太早，消化不了也是正常。接着又把几个词条讲了一遍。说着说着到了剪道巷口，她说走过了，我应该向东了，中道了声再见就分手了。

转眼到了暑假，中想到很长时间没去张家了，便去看看。快到张家时，张家隔壁的门突然打开了，中一见大吃一惊，是汤老师！她住在这里！？汤老师也好像吃了一惊，说你找我？随手将门从身后带上。中忙说不是的，我到隔壁张家。老师说哦，我去买菜，便匆匆走了。其实，在她开门关门的那一刻，中清楚的看到屋里站着个中年男子，戴着副眼镜，穿着件裤衩，白净的胸脯上肋条清晰可见。中想，一定是她丈夫了。

在张家中问民，汤老师怎么和你家做邻居了？民说你不知道吗，没有人想和我家做邻居，这间房子空了快要两年了。汤老师上学期搬来的，可能是你妈安排的呢。中又问，你们相处的好吗？民说他们家整日关着门，能有什么矛盾，再说我妈很敬重先生的，她不和他们闹的。中听了略略放心。

回到家，中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家人，母亲说确实是她安排的，你们学校提出住房问题应该由她丈夫单位（在另一个学校当老师）解决，而该校说没有房子，事情反映到我（办事处）这里，就给他们安排了。

中问母亲，你了解他们吗？母亲说又不是我们单位的，不了解。

几天后，学校通知要办一个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上面要求几位老师参加外，还要有两个红卫兵代表，中是其中之一。

学习班专为另外一个语文老师办的，要他交代反动言行。办了好几天，也未见他片言只语。这天天气异常闷热，大家熬不住，跑到室外的树荫下纳凉去了，屋里剩下他和中两个人。

他问中，你是汤老师班上的吧？中说是，他说你语文不错，汤老师告诉我的。中说她好像不和别人啰嗦，他说她是我大学的学姐，我们无话不谈。中睁大眼睛说，那你很了解她了。他嘴角微微翘了一下，说当然。于是中听到了汤老师的故事。

1950年汤老师考入了江南的一所大学，让她非常自豪的不是上大学本身，而是新中国的第一届大学生，这样的称号有几个人能得到？她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胸怀远大理想，勤奋学习，积极劳动，争取入党。毕业时组织上找她谈话，说因出身原因，组织上还要多考察考察，在档案里加上“拟发展对象”交给分配单位，希望她能正确对待，接受考验。她听了激动的流下了泪水。

尽管不是师范类，她和同届不同系的同学兼丈夫分配到家乡常州做了中学老师。两年后她成了家，也成了一名预备党员。然而人有旦夕祸福，正在这时，在另一个学校任教的丈夫被定成右派，开除教职，留校劳动改造，该校仅此一名，汤老师的预备党员也泡了汤。

这个人生和家庭的挫折对汤老师是毁灭性的，后来尽管生了两个孩子，也没唤起她对生活和事业的热情，反而有责怪丈夫之意，两人关系也不冷不热。转机出现在1961年，丈夫学校的老校长要退休了，他说退休前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给他丈夫平反，不然会终身愧疚于他。果然事情办成了，恢复原职还补发了工资。

那个意气风发的汤老师又回来了，她把孩子送到了老人那里，重新打了入党申请书，成天埋头于教学和教研工作，到了1966年，她已担任语文教研组组长，内传不久要去教育局任职。

文革的一把火烧掉了她的锦绣前程，丈夫又被红卫兵冠上了右派头衔，并拔高为“死不悔改”，老校长也被追责，打倒在地。风暴过后，汤老师重新走上讲台，丈夫又恢复了在校劳动改造，两个人都胆战心惊，夹着尾巴做人。老校长于心不忍，利用和盐州教育系统的关系，把他们调了过来。我想他们是来避避风头，过渡一下。

中听了非常震撼，他这才理解汤老师不同于常人的言谈举止，中想，汤老师心里的火其实还在燃烧。

又开学了，汤老师讲课虽然依旧如故，但和学生的互动渐渐多了，能叫出几个名字了。这天下课，同学们走后，她叫住了中，说看什么书？中很紧张，因为是一本“毒草”。便说没看什么，老师说肯定看了。中无奈，把书交出来，心想，这下糟了，恐怕要挨批斗了。老师把书翻开，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啊，《子夜》，你看完要借给我看看。中听到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意外，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连忙说好好。

一个星期后，汤老师把中叫到办公室，她把书重新包了一下，交到中的手里，说，你写篇读后感吧。很快她又说，算了，现在不是时候。然后她看着中，嫣然一笑。

这是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因为中很快就毕业了，而她也调到了更好的学校，两年后回到了苏南。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周忠良，男，1956年生，籍贯盐城市响水县。1972年高中毕业入伍，1977年退伍。分配在工厂从事电气设备检修工作，2014年退休。喜欢喝茶聊天，简单生活，关注时事，爱好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