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之一：老魏的八月二十八
1.
很多年以前，老魏还是小魏。小魏十五岁，在三中读初一，瘦瘦小小的，一整个暑假都在沙坑游泳，晒得黑猴儿一样。
沙坑是城东铁路住宅区附近的一个大水泡。这城市当年地下水位高，挖沙子出了个大深坑，后来水冒上来，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泡，每年夏天都有不知深浅的娃在里面游泳送了命。小魏瞒着爹妈没少去，去了那儿，一个猛子扎下去，像极了一条泥鳅鱼，跟在他身后的大个子娃都得服他。
老师火眼金睛，看出小魏不省事儿，入学第一天，给他安排了一个安静又乖巧的女生小蕊做同桌。小魏坐上那条破旧的绿漆长条凳时，小蕊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一眼，小魏差点从凳子上出溜下去。他忽然发现全身哪哪儿都不好使了，被点了穴位一般，半天动也动不得。
小蕊眼睛特别黑，特别大，眼睫毛长得好像扁担钩都能在里面捉迷藏，粉红的嘴唇总像在动，尖尖的下巴高傲地微微扬着，令小魏想起妹妹的洋娃娃。小魏心里想：她就是故事里的田螺姑娘吧，我长大了，要娶她当媳妇！
小魏是大活宝。那时不兴男女生说话，唯一的交流是对骂。班上有个女生擅长长跑，但穿得邋遢，小魏就在她走进教室时阴阳怪气地叨咕：“长跑运动员，放屁打连环，崩倒篮球架，砸死裁判员......”他忘了自己也是长跑运动员，但是全班哄堂大笑，那个女生趴在桌子上就哭起来。老师刚好走进教室，把教案一把摔在讲桌上，一脸阴云地叫他起立，到教室前面，罚站。他站到前面，趁老师不注意，学老师，做鬼脸，扭屁股，看到的同学只好憋着笑。小蕊却从来不笑，她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哪能和淘气包子一样呢？
老师一来家里找家长，小魏就提前预备好逃跑。等老爸抄起家伙过来，他早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那时还能动不动就找家长去学校？不存在的。都是老师亲自到家里做家访。大多数被老师家访的学生，都会迎来一顿暴揍。谁家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不用问，准是刚刚有老师家访过。小魏一跑出家门就坚持着，不是在大树上睡觉就是在前院陈大娘家躲着，非得等爹妈消了气，求他回家才肯回来。
不过小魏是有志气的人，在初中一年级结束放暑假的前一天对小蕊立下誓言：“八月二十八号，我去你家找你。”
小蕊一听立时红了脸，扭过身去给他个后脑勺。小魏发现，小蕊的后脑勺也好看，那长长的头发辫成一条黑黑亮亮的辫子，辫梢上的粉红色的绫子好像有香味儿，他一闻了就晕得彻底找不着北了。
八月二十八号，小魏果真去了小蕊的家。他曾经跟踪过放学的小蕊，知道他们家住在炮旅大院里。
炮旅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不让小魏进去，说的一口河南话，小魏也听不大懂。那个小兵看上去比小魏大不了多少，却装得一本正经。小魏说：“我是王师长女儿的同学，老师让我来通知她返校的事，你还得告诉我她们家住哪栋楼，耽误了你负责！”
哨兵就让小魏进去了。楼门大开着，小蕊家是一楼。小魏站在漆成紫檀色的高大木门前，轻轻敲了敲，听见里面有人走近来问：“谁啊？”他听声音知道应当是小蕊的妈妈，可是不知道怎样回答，就不吭声。他自己家里是平房，来人都是长驱直入，哪有敲门这回事儿啊？
门打开时，小蕊妈妈嘀咕道：“问也不说，你谁啊？”
小魏说：“姨，我是小蕊同学，老师有事让我来找...... 。”他娘总告诉他见人嘴甜不吃亏，他一直当耳旁风，这时忽然开了窍了。
小蕊妈妈是学校的体育老师，也不让他进去，胖胖的身子堵在门口，回身朗声喊：“小蕊，你同学来了。”
小蕊慢吞吞走出来，身后的门虚掩着。她大约刚洗过澡，头发披散着，有洗发膏的香味儿。夏天的阳光从楼外照射进来，在走廊里投下斜长的一条光亮。
小魏用穿着黄胶鞋的脚搓了搓地，没头没脑地说道：“小蕊，我每年八月二十八号来看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楼门。
一直快步走到楼外面的大太阳地儿里，他才呼出了一口气。不过即使这样快步走，他背后也是长了眼睛的。他知道小蕊养了一只灰兔子，就在院子里的铁笼子里。
接下来有青草生长的每一天，小魏都割一篮子青草早早放在小蕊家院门前。小魏的父母奇怪，这小子怎么不睡懒觉了，天天起那么早？小魏说：“要开运动会了，我练长跑。”父母也就不再理会。家家都好几个娃，上班又忙，周六还不是休息日，哪有精力管那么多？他们也知道，五千米小魏没跑过第二，都是第一，他有长劲儿。
以后每年的八月二十八号，也就是暑假结束升入新年级的前夕，小魏都想办法骗过哨兵到小蕊家，见她一面。从第二年开始，小魏就开始说：“小蕊，我要和你做朋友。”小蕊总是不理，回身进屋，门“呯”地一声就关上了。
2.
初中毕业后，小魏到一中上学。一中是重点高中，小魏是体育特长生。但是那一年家长到教育局去告状，说是不公平。所以小魏被取消了一中的入学资格，去了普通高中七中。在暗戳戳的教室里垂头丧气地一坐下，他发现左前面端端正正地坐着小蕊，简直令人大喜过望，教室一下子就变得通亮通亮的了。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小蕊学习那么好，却只上了普通高中，这都是天意啊。
升入高二，分文理科，要重新分班。虽然他们都学理科，却不在一个班了。就这样，小魏每年找一次小蕊，一直坚持到高三毕业。这时，同学们都开口闭口称他老魏了。
老魏讲义气，呼朋唤友地打抱不平，有时和同学一起偷人家鸡窝里的蛋，抽烟，喝酒，一如既住地占据老师眼中调皮学生的位置。老魏有一群小跟班儿，小蕊家砌仓房，他们跟小战士们抢活儿干。墙面水泥勾缝儿，老魏一手活儿，别人只有观看的份儿。这活他在家里没少干，溜着呢。
其实老魏的学习成绩本来并不差，数理化尤其好。可是天天在教室后面和同学摔扑克，玩骗三张儿，填大坑，到底把学业耽误了。老魏却开玩笑说，是学业把玩儿给耽误了。考大学无望，就由老爸托关系送去当兵。
那年的八月二十八号，老魏在小蕊家门前的柳树下站了好久，说了好多的话。立秋早过了，天空变得高远，一朵一朵的白云好像一只又一只大白灯笼在天上飘。老魏一会看看小蕊，一会看看天。小蕊穿一条白色长袖棉布连身裙，领口绣着白色的小花，比天上的云还白，还美。他舌灿莲花，谈人生理想，远大抱负，小蕊在最后，居然，居然点了头！
那天老魏是一路跑着离开的，别说五千米，就是马上跑个马拉松也不在话下。天真蓝，蓝得让他想喝上一大口！阳光里好像有无数只小手，那都是小蕊的小手，抚过他的头发，他的脖颈，他的衣襟。老魏从此觉得，念书虽烦人，老师虽讨厌，可是念书这几年真是他的最美好。有了这最美好，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罪也值！那以后，果真遇到沟沟坎坎儿的，小蕊在他心里住着呢，啥都不好使！
老魏在部队立了好几次功。扑山火，抗洪，全军比武大赛，老魏铁打的一样，被战友称为“魏老铁”。
小蕊做了白衣天使，她是病患的天使，也是他老魏一个人的天使。八个八月二十八号，都是老魏的最美好——连当兵的那两年老魏也请假回来看小蕊，风雨无阻。
3.
转业回来，小蕊成了老魏的媳妇。结婚那天也是八月二十八号，小蕊家门前的柳树已粗得一个人不能合抱了。
小蕊父亲说：“婚礼简朴些吧，不要搞那些花架子，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小蕊说：“本市只有一家照像馆有婚纱，还脏得不行。我不穿了吧？”
老魏说：“那哪儿成啊？听我的，咱去沈阳。”
老魏这些年在部队的津贴一分也没舍得花，没给小蕊买过什么，都攒着给当年的一个小跟班儿华子在沈阳搞摄影了。现在华子开了沈阳最早的婚纱影楼，发了。
他们的婚纱照，后来挂在沈阳的华子影楼里，成了镇店之宝。华子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讲婚纱照主人的爱情故事，把前来咨询比价的人唬得一来一来的，有一天还赚了一个准新娘的一大捧眼泪。
老魏听说了，打电话给他：“华子你也太邪乎了，你是被耽误的奥斯卡影帝吧？
华子大笑：“我没添油没加醋，你老魏的故事，原汁原味就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二十多年过去，跟老同学坐在一起提起当年，老魏抽一口烟，眯起眼睛，陶醉在回忆的幸福里。人过四十，当了人民警察英勇无敌的老魏看上去一点也没走样儿。他其实长得和小蕊一样好看，只是从没人说过，连小蕊也是。一个人有让人过于重视的突出之处，必有其它的地方为人所忽略。
同学们都说小蕊幸运，老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蕊。其实那哪是怕，那是爱好不好？有这么多的八月二十八号的女子，我就问问你，能有几个，嗯？
生活中立体的老魏那么丰满鲜活，我却只能软弱乏力地描摹出一个平面的老魏。但是，他的最美好，也是我的，我们的最美好，我因此被自己拙劣的叙事长久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