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没有破,一定是脚适应了它
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什么事儿,向来都讲究个般配。一苇总是听见人们言辞中的弦外之音,是说,她和齐航不般配,她配不上他。
女生宿舍用透明胶贴在门上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不明朗的五官,晦暗的肤色,以及,不够修长的身材,低头时,微微出现双下巴。身上是最朴素的衣服,不再长高后就可以一直穿了,只需整洁,只需用心搭配,真好。寝室里谁新买了花裙子,大家都争着抢着去试,唯有她不。母亲告诉过她:“试人新,穷断筯。”她一直牢记。
这面简陋的镜子,并不是白雪公主后母的魔镜,但也能够确切告诉她,有多少通过整形微调拥有美色的少女在旁,令她甘心退居到边缘。别说整形拯救不了,即便能,家里也出不起那笔昂贵的费用。喉癌手术的父亲,也在大学读书的哥哥,母亲应付起来捉襟见肘的日常,都令她比同龄的女生更懂事。不是必须的,她一分钱也不会花。仿佛退到悬崖的边上,再没有退路,只有,发自内宇的无名花朵般谦卑的安静,和暗中积蓄的韧性。
这世上有许多种花,有硕大牡丹倾国倾城,专供人欣赏惊叹。有凌寒傲雪的梅花,让人景仰不尽歌咏不绝。有香动四野的丁香,即便花朵小,但胜在蓬勃。这些,她都不具备。她是最细小的花,可以结果子的花。只是她暂时还不知道,因为不是所有的花当年都结出它的果实。
因为细小,她还从没有过花季。只记得有一次打扫卫生,理科教学楼一楼大教室的桌子下面,她看到一张写满她名字的纸,回去给同寝室的人说,却见都是将信将疑的神色——丑小鸭的自恋罢,遂不再敢提起。夜里大睁着眼睛,想不出这件事的来处,全系几百号人上教育学和思政大课,是哪一个呢?莫不是,谁的恶作剧?
大学快毕业时,同班漂亮的和不那么漂亮的女生们的恋爱都转过多少个频道了,一苇的春天才悄然来临。这无比绚烂无比浩荡的春天,一下子就淹灭了她。眩晕难道也是一种幸福?
花朵孕育着果实,她掂起了脚尖儿。他和她并肩走过校园。他等在她寝室的楼下。他们一起在三食堂等一碗葱油面。他们坐在逸夫图书馆三楼自习室的大玻璃窗下刷英语四级题。周围总是涌来潮水般惊羡的、嫉妒的眼神。齐航是校园里的名人,自带光芒。
“还是不要吧?”她也犹豫,不知道能否承受这春日繁花般的奢华富丽和芬芳醉人。夜晚,黑丝绒的天空忽然绽放起盛大的礼花。他们坐在实验楼顶的露台上,夜晚清凉的风吹拂着,撩起眼帘上飞过的细碎发丝,看得见他线条完美的侧颜,听见他说:“这是上苍的祝福。”
从那一天开始的每个早晨,她都幸福地醒来,觉得醒来就是幸福。然后开始害怕死。害怕自己死,更害怕他死。
他符合她周围女同学要求的所有标准:修拔,俊朗,博学,上进,有教养,幽默,举止得体,家世也好,前途是一片大写的光明。为什么呢?到底凭什么?她所有的女友都不为她祝福,而只是追问,带着些许愤愤不平。后天变美的成本越来越低,整形之后,化好浓妆之后,有些人误以为自己和美已经浑然一体,而那些仍然不能达到美的一般标准的人,在她们眼中是不配拥有自带光芒的那个人的。同寝室的姐妹们日久失敬,话语更是无比赤裸。
然而没有为什么。爱情或婚姻的红线,不知由谁牵上,有许多人,却因各种俗世里的因素生生断掉它,当然可能也忍不住痛心。他们却一直走进平常的婚姻里去。
童话里总是说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现实世界里,人们却总是听到坏消息。佳话常常变成丑闻,已婚有小三,再婚有原配。千疮面孔的人生戏剧里,有人在等他们的笑话——更直白的理解是,她的笑话。
但是,一直也没有出现所谓聪明人预言的结局。她们才慢慢地,回味她,品评她。原来她的歌声有如夜莺的鸣唱,原来她的性格温柔似水,原来她的手灵巧仿佛会变魔术,原来,谦卑的外表之下,可以有相当强大的内心。而且,不知是不是经济条件改善感情生活圆满的缘故,她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难看了嘛。
齐航有耐心,在春天的果园停驻,知道哪一朵花会拥有果实一样丰盈饱满的未来,在花的迷香里,他预知了果的醇酿,找到他自己想要的,发现了她的好。至于婚姻的鞋子哪里磨脚,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鞋子没有破,一定是脚适应了它。
说来也像电视剧桥段,父亲在她大学毕业那年去世,母亲在她结婚三年后再婚。再嫁的母亲结束了泥土中的劳作,拥有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晚年生活。
也许,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吧,爱,或者不爱。
齐航用一苇送他的石头刻了一方印章:一苇齐航。他是个多面手,深怀少见的刀功,四个篆字在一枚不规则的石头上达到了空前的绝配。
石头是大三柳江实习时在亮甲山上捡的,说不清什么质地。迎着阳光看,是深红色,像天边残阳隐去后的余晖,更像生命之血。
图片来自我先生的二嫂陆昊,她自告奋勇为我提供插图。厦门的每一处景色,在她的镜头里都有如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