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建昌 ‖ 诗歌的舞者 ——序苗雨时《河北当代诗品100家》
我与苗雨时老师相识于河北省写作学会1986年昌黎学术年会上。那时的苗老师不到50岁,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乌黑的长发还带着自然的波浪。他面容和善,笑而露齿。与之交谈,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的大会发言是会议上下热议的焦点,此时的苗老师言辞犀利、智慧闪烁,有一种不容争辩、舍我其谁的气势,青年学者为之倾倒迷恋。因为写作学会的缘故,我与苗老师多有交往。
2011年10月,我出版了一本《文艺美学的现代性建构》送苗老师指正,苗老师很快为这本书写了书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巧合,因为我和苗老师不约而同地使用“现代性诉求”来描述20世纪20年代以来文学艺术以及理论批评的精神追求与价值取向。我读苗老师的诗学批评文章,以为“现代性”是他诗歌评论的一个关键词,读懂了“现代性”,也就读懂了苗老师的诗歌评论,这种巧合使我们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精神性的联系。
1998年7月,河北省写作学会在秦皇岛召开学术年会,我因为忙于博士论文的写作没有参加会议,只是提交了一篇《对中国后现代主义文本的一种读解》的论文。那时,我刚刚步入学术殿堂,虽说学习还算努力,但毕竟资质愚钝,学有余,思不足,常常陷入引经据典、食洋不化的境地。令人感动的是,苗老师在会上为我宣读了这篇诘屈聱牙的文章,这不仅仅是提携、厚爱,更是殷殷的期望。这件事苗老师可能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却存储心间,不曾忘怀。每每想起,油然而生暖意,顿觉春风和煦,人生美好。
在我的心中,苗老师是一位仁厚的长者,更是一位诗歌的舞者。他几十年如一日,如蜜蜂采蜜,如黄牛耕耘,孜孜以求,从不懈怠。越是到了晚年,越是厚积薄发,不可遏制,产出量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他的生命状态一如他的文字,澎湃、激越,张扬而有分寸,感性而有逻辑。豪放与忧伤共舞,细腻与率真同在。他不摆架子,不以年长者自居,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将疲惫和沧桑写在脸上。这些年来,苗老师虽然不像过去那样豪饮,但也能轻啜几口,这是师徒、朋友间最开心的时刻。这是一种带有美学意味的人际关系,因为没有功利的计较,没有俗世的关怀,一切顺运自然,兴之所至,将心比心,美美与共。
我去廊坊参加苗老师组织的学术活动,总有一种精神升华的感觉,能找到久违的感动,能寻回被尘垢掩埋的初心,还能找到继续前行的动力。特别是2017年10月在廊坊召开的陈超诗学研讨会,于我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年近八秩的苗老师为一位英年早逝的评论家召开诗学研讨会,其意义早已超出了那种单纯朋友间的纪念,那是一个有着高贵品质的诗性灵魂与另外一个同样有着高贵品质的诗性灵魂的隔空对话,是精神与精神之间的相互致意和礼赞。苗老师无疑是懂陈超的。由此,我们可以领悟苗老师生命气象的伟岸:他是在用生命高高托举起他所热爱的诗歌和诗歌评论事业,他所有的文本都在诠释诗歌如何可能,他所有的行动都在捍卫诗歌的纯粹和高贵。读诗、写诗、评诗于他决不是外在的手段,而是深入灵魂的生命活动本身。
从20世纪70年代撰写诗评开始,苗老师在诗坛已经耕耘了40多个春秋,这期间出现过两个高峰:一个是20世纪80年代,他以独特的风姿参与到诗的解放和现代性诉求的洪流之中。抗议人性的异化,呼唤超越的精神,凝望自由的星空,为朦胧诗点赞,为现代诗鼓吹,为诗歌个人经验的书写鸣锣开道,是这一时期他诗歌评论的主调。那时的他一点儿都不孤单,因为他是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历史语境中的。他的背后不是一个、几个人,而是一个民族的、大写的人的站立。20世纪80年代末期,他参加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举办的高级研讨班,研讨班上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讨论,他是活跃的参与者、推动者,以高昂的基调肯定了主体性文学观的历史性贡献。以这次主体性问题的讨论为契机,他写下了大量体现鲜明个人探索意味的诗学评论文章,为先锋诗人和探索性诗歌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庄严礼赞和审美致敬。这一时期他评诗的美学标准可以概括为:把诗当诗。诗不是社会生活的被动反映,诗是诗人以诗人之眼对社会、对人生的打量,是对存在的追问和对人性的勘察,是切己的生命体验和诉说。审美是诗歌的本体,更是评论家打开诗歌文本的眼睛和通道。评诗者要带着同情之心走进诗歌语言的迷宫,由意象而形式,由形式而意蕴,由意蕴而思想,这是一个“披文入情,沿波讨源”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从文本中来,到文化中去。
第二个高峰出现在他退休以后的十多年里。苗老师进入到了一个但求耕耘,不问收获,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活跃的思考,自由的探索,勤奋的写作构成了这一时期生命存在的最好说明。以2015年7月“雨时诗歌工作室”的成立为契机,短短几年时间里,他就在喧嚣的尘世里为诗界同仁营造了一个澡雪精神、同气相求的世界。单是开过的研讨会就有“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林莽诗歌创作研讨会”“河北女性诗人研讨会”“陈超诗学研讨会”等。2020年疫情期间,许多人沉湎于无所事事打发时光之中,苗老师却迎来了创作和评论的双丰收,出版了《雨时诗集》和《河北当代诗品100家》。由此我想到了一个人的学术生命问题。有些人学术生命很短,他们开始因文章活跃于文坛,但很快江郎才尽,昙花一现;有些人退休之前尚写些文章做些研究,以图晋升职称或获得荣誉。一旦退休,便“金盆洗手”,再与文坛无缘。前者可能与人的才情、禀赋等主体条件储备不足有关,后者则陷入到了世俗化、功利化的泥淖之中。他们把学术当成了谋生的手段、生存的工具,学术于他是外在的,从不曾进入他的生命世界,为体制内的名利所累而无有探索的热情。于是,一旦退休,学术生命也就戛然而止。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是基于热爱的,基于探究精神的,这两点缺一不可。陈超有一本《热爱,是的》的诗集,我很喜欢诗集名称所流露出来的对于诗歌的斩钉截铁、毫不含糊的态度。学术研究同样可以用这句话来表达:热爱,是的。热爱是写作的动力源,没有热爱,也就不会有写作。创作是这样,理论研究、诗歌评论也是这样。
詩品是詩歌評論當中最難駕馭的一種藝術形式。詩品要求形式短小,內容精湛。猶如盆景,講究小巧、精緻、傳神,容不得半點兒枯枝敗葉。寫好詩品,一是要有海量的閱讀做基礎,所謂“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是也。二是要有藝術理論的修養,能夠提供詩歌品評所以如此的理由。三是要有敏銳的判斷。詩人出場的位次,文字書寫的篇幅,以及入品的等級等,都關乎判斷,顯示出品詩者獨到的眼光、胸懷和尺度。詩品雖是品詩,但要旨在於一種詩風、一種美學理想的提倡,隱含一種美學原則的崛起。如 鐘嶸《詩品》青睞“自然英旨”,《二十四詩品》呼喚“味外之味”“象外之象”,謝赫《古畫品錄》“六法”之內首推“氣韻生動”,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在神、妙、能之外加一“逸”品,旨在強調“得之自然,筆簡形具”的道家精神。所以,“詩品”看似在為詩人劃定格次,實則在於提倡一種詩風,一種美學理想,隱含一種美學原則的崛起。苗老師這部《河北當代詩品100家》洋洋灑灑竟涉及河北詩人100餘位,作者以群落、性別和年齡為劃分順序,不以上、中、下三品論座次,顯示出作者廣約博取的包容姿態,也體現作者對詩歌差異性和豐富性的尊重意識。從作者生平,詩意內涵,藝術修辭,話語風格入手,力求把詩人詩作的美學風格和話語方式勾勒出來,進而達到對每一位詩人獨特性的精准、獨到,直逼本真的把握。相信每一位閱讀這部著作的人,都會感歎評論家對詩和詩人的敏銳的識見。
苗老師對河北詩壇無疑是傾注了深情的,他是河北詩壇上空的雷達,是河北詩人的護航者,也是河北詩風的引領者。早在2003年,他就寫出了《河北當代詩歌史》,河北有影響的詩人都納入到了他的評論範圍之內。《河北當代詩品100家》則不僅有對張學夢、邊國政、姚振函、劉小放、張洪波、鬱蔥、大解、陳超、楊松霖、簡明、劉向東等男性詩人的簡筆勾勒,也有對伊蕾、李南、胡茗茗、施施然、幽燕、薛梅、林榮、青小衣、唐小米、艾蔻等女性詩人的精彩點評。不僅如此,《河北當代詩品100家》還擴大了關注面,將“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河北詩人特別是女性詩人給予俠骨柔腸般的、敏銳細膩的發現和評價。他善於在河北地域文化與全國性的詩潮互動的關係中,厘定河北詩人的位置,肯定河北詩人的亮點,也實事求是指出河北詩人的不足,從而帶動河北詩人匯入全國詩歌潮流的發展之中。
無論從哪個角度,苗老師的工作都是應該得到禮贊的。
作者简介:邢建昌,河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文艺美学、文学理论和当代文化批评。河北省“五十人工程”人选,河北省“百名优秀创新人才支持计划”人选,河北省第六届优秀社会科学青年专家,河北省优秀创新团队领军人才培育计划人选。在《文艺研究》《文艺理论与批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论文150余篇,出版《文艺美学研究》等学术专著8部。多篇论文被《新华文摘》和人大复印报刊资料《美学》《文艺理论》《中国哲学》《外国哲学》等全文转载。主持完成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基金项目《理论是什么——文学理论反思研究》、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从审美意识形态到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20世纪80年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及其相关问题》的研究。目前正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近40年文学理论知识生成机制的反思性研究与文献整理》的研究。专著《理论是什么——文学理论反思研究》获河北省优秀社会科学成果奖一等奖,教学成果《现代形态的美学教学体系》获河北省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社会职务主要有:教育部高等学校中文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常务理事,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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