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忘记——我的以色列之行(8)
(八)
大屠杀纪念馆建于小山之巅,主展馆劈开山岩而建。步入馆内就看到一条尽头光明的笔直长廊,但不能直接通行。观众必须穿过两侧压抑黑暗的展厅曲折行进,一幕幕大屠杀的场景如怪兽般扑到眼前。除了实物和文字,众多的影像资料更是突出,那是大屠杀幸存者的自述,简单却直击人心。最后的大厅是姓名堂,垂下的圆形屋顶铺满照片,周围的环形围墙排满档案,这是以色列建国后竭尽全力收集的死难者姓名和资料。这里是纪念馆的核心,整座大屠杀纪念馆也因此定名为Yad-Vashem,这是希伯来语音译,意为“纪念与名号”,出自《以赛亚书》(56:5)“我必使他们在我殿中,在我墙内,有记念、有名号,比有儿女的更美。我必赐他们永远的名,不能剪除。”这是对600万犹太死难者最深切的纪念。走出姓名堂就是光明长廊的尽头,外面的平台更加开阔,青山满目,阳光灿烂。以色列前总理沙龙在开馆仪式上说:“当你离开这个纪念馆时,你能看到耶路撒冷的天空。我知道一个犹太人在呼吸着耶路撒冷空气时,心里会作何感想。他会感到自由,他会感到,他回家了……他知道,以色列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让犹太人有权力和能力保护自己的地方,这意味着犹太人将永远不会再次经历大屠杀。”回头再看一眼笔直光明的长廊,曲折压抑的展馆,这是非常明确的比喻,苦难不可忘记、希望不可放弃。
儿童纪念堂是另一处让我感动的地方。入口处是个孩子微笑的脸庞,展馆内却一片黑暗,只能拉着扶手慢慢前行。四周都是镜面,一张张孩子的照片投影其上。展厅中回响着深沉的声音,播放着每一个罹难儿童的姓名、年龄和国籍。共有150万儿童死于这场灾难,他们是最弱小的,也是最悲惨的,看不到黑暗中的出路,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不知不觉想起叙利亚难民儿童的尸体被冲上海滩的照片,刚从废墟中救出的孩子坐在椅上漠然擦拭流血的照片,曾经的苦难,依然在发生,昨天犹太人被屠杀,今天叙利亚人在挣扎,这个世界真会好吗?必须正视自己的苦难和不能漠视别人的苦难,同等重要。没有任何名义可以屠戮他人,特别是儿童。儿童纪念堂外有一群孩子在听讲,衷心希望苦难带来的不是仇怨,而是悲悯与同情。
我很渺小,承受不起太多沉重,匆匆离开,还是在轻轨上逗弄小朋友更有趣些。以色列人生育很积极,一家三五个孩子非常普遍,到处都是父母背着抱着推着拖着的场景。孩子多了,都是散养,再小的孩子也不认生,常常傻笑,挺可爱的。玛哈耐耶胡达市场名气很响,被称为耶路撒冷的厨房,居民和游客都爱来逛逛。纵向两条主街,一条露天,一条室内,横向许多小巷,分隔出不同的区域,卖什么的都有。我是吃货,眼睛就盯在水果、零食之上,葡萄和樱桃是我的挚爱,干果则是朋友的首选,一路走走尝尝,买了不少。以色列的蔬菜水果又多又赞,色泽艳丽,口感清甜,很是诱人。干果、点心样式也多,很有中东特色,口感偏甜。市场上还有不少咖啡馆,捡一处坐下来,吃个冰淇淋,看看往来人,这才是生活。据说夜晚的玛哈耐耶胡达市场会变身为酒吧一条街,最是热闹。拎着好几袋水果回到轻轨站等车,好久没有车来,正在诧异,一个大胡子犹太人骑着单车凑上来说轻轨停运。我满头黑线地问为什么,答曰道路因为游行封闭,所有公交全停。瞅着手中刚买好的轻轨票,真是无语。大胡子特善解人意,主动出钱把票买走,说自己以后还能用的着。接下来自是许多感谢,什么“犹太人民真好”,什么“中以友谊长存”,纷纷涌上我的唇边。
徒步回宾馆的一路,到处挥舞着蓝白的国旗,到处聚集着欢呼的人群,都朝着旧城方向挺进。有些团队规模很大,由人领着,整齐地喊着口号,挥着拳头。还见到好些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新娘,好奇怪。日头已经偏西,阳光斜斜地照在大街上,影子暖暖长长,兴奋地走,也不觉累。人是越聚越多,街是越撑越满,场面有些混乱,想着晚上再出门吃饭有些困难,就在路边买两根面包做晚餐。经过宾馆时,我赶紧让朋友先上去,自己继续挤着去陶瓷店取瓷版画。人流主要向雅法门涌去,我走新门人少很多,可依然花了很多力气才到店里。胖老板和她的妻子不停地抱怨,耶路撒冷只适合游客,不适合居民,实在太吵太乱,等赚到钱,一定搬走。我问,过节难道不应该开心吗?他们说难得过节才会开心,天天过节只会烦恼。耶路撒冷日是纪念犹太人夺取这座城市的节日,只属于犹太人,可全城都被搅成一锅粥,此外还有穆斯林的、亚美尼亚的、基督徒的节日,总之每个月都有好些天在过节,每次过节都喧嚣不停,实在难挨。这是一份我还无法理解的痛苦,对店主同情之余,我更多是凑热闹的兴奋。离开瓷器店,犹豫不到三秒,我调头走向雅法门,重又汇入人流。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穿过亚美尼亚区,在犹太区的广场上稍加停顿。这里已经搭起舞台,乐队正在激情表演,弹吉它的老者,跟小伙子一样热力满满。有音乐,怎么没舞蹈,不管认识不认识,拉起手就跳,跳起来没完,比狂欢节还狂欢节。游行的终点是西墙广场,我奋力前行,可还是颓然放弃,只能在高处眺望,根本挤不下那长长的楼梯。夕阳的余晖仅够照亮圣殿山的金顶和橄榄山的墓园,阴影里的西墙广场密密麻麻挤满祈祷的人。灯光亮起,广场通明,今晚难眠。回宾馆时无法逆着人潮走,只好选择穿过穆斯林区。与犹太区的热火朝天完全不同,这里清冷寂静。你之胜利,我之失败,一枚硬币,有着两面。与犹太区的交汇处,设置着隔离栏,阻止游行队伍进入,三三两两的军人来回巡逻,督促行人快速通过不要停留。半城欢乐半城哀,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维持着一条细细的红线。
细思量,犹太和穆斯林间你死我活的冲突不过百年。他们缘自同一祖先,奥斯曼土耳其时犹太人回归这片土地穆斯林接纳了他们,纳粹大屠杀时穆斯林也没有落井下石,甚至在犹太复国的早期双方也相处和谐。但随着犹太人越来越多地回归涌入,生存的竞争在所难免,特别是英国管理耶路撒冷时期,矛盾日益加深,这时犹太人扮演着地下反抗者的角色。1947年联合国181号决议拆分巴勒斯坦,同意犹太人在此建国,引起穆斯林世界的坚决反对。他们认为犹太人离开故地近2000年,阿拉伯人生活于此已近1300年,怎么能让出家园,况且犹太人的苦难并非阿拉伯人造成,所以不能以牺牲阿拉伯人的利益让犹太人复国。此后双方武装冲突不断,民族仇恨逐步高涨。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建国,15日阿拉伯国家对以宣战,是为第一次阿以战争。在英美的支持下,以色列取得胜利,耶路撒冷东西分治,旧城由约旦占据。约旦禁止犹太人前往西墙祈祷,拆除旧城中的犹太会堂,毁坏橄榄山的犹太墓地,以色列也针锋相对进行报复。1967年以色列用6日时间将约旦、埃及、叙利亚联军击败,占领了埃及控制的加沙地带和西奈半岛,约旦控制的约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旧城和叙利亚的戈兰高地,这就是耶路撒冷日的由来,也是形成目前阿以局势的转折点。之后巴勒斯坦展开地下武装斗争,以色列与埃及和约旦和解,直至拉宾和阿拉法特签订和平协议,以土地换和平。国家的冲突暂时停歇,民间的仇恨并未消解,真正的和平遥遥无期。
我在耶路撒冷的第三日,不可忘记的有历史、有信仰、有痛苦、有希望、有胜利、有失败……所有的不可忘记都是为了更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