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推荐】丘峰 || 梦中的古榕(散文)
一
岭南多榕,客家人爱榕。
无论你在山区抑或城镇,无论在你屋前或河边,都可以看到幽雅多姿的榕。
榕,成了岭南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景致。夏日里,劳作累了,你只要躺在硕大无朋的榕根上,定定地瞅着浓密的榕叶,看看美髯般的榕的气根,听着蛰伏在浓叶里的蝉鸣鸟叫,这时你会顿觉心旷神怡,劳累顿消。若是遇到阴风怒号、雨鞭横扫的恐怖时刻,你只要看看榕树那泰然自若、巍然不动的神态,就会顿添力量。无论碰到什么困难,只要想到坚定不移、执著生长的榕,就会激发出一种强烈的内驱力。
我意念中的榕要比现实中的榕神圣得多,它占据着我的心灵。
二
榕树有顽强的生命意志,努力拼博的本色。
榕树不仅给人们遮荫、挡风,还不断地扩展地盘,不断地扎根。无论在丰沃的土壤中,或是在险恶的石隙中,甚至在水泥墙根下,它扎扎实实地寻找自身扩展的位置,显示它的生命价值。
我家村前小溪边的一棵古榕就具有这种品质,至少在我儿时的幼小心灵中就滋长着这种强烈的想像力。
据说,这棵古榕源远流长,它的生长可以追溯到元灭南宋时代。那时文天祥兵败退到嘉应州时,屯兵扎寨,士兵们栽下了好些榕树。后来时过境迁,几经战乱,几经砍伐,只剩这棵老古董了。
这棵古榕成为圣物,成了重点保护的古树。
古榕的存在确实使人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它张开巨伞般的枝叶,遮荫足有数十平方米。彩色的翠鸟在树上欢呼雀跃,孩子在树下小溪泼水嬉戏,大人们在树荫下纳凉“讲古”,后生仔和妹仔们在树下溪边野芒掩映下恋情对歌。
当古榕兴致来时,微风伴着密密的碎叶婆娑弄影,细雨轻轻地在绿叶上弹起琴弦,“沙沙”、“嗬嗬”、“滴滴”、“啦啦”、、、、、、它变换着音调,轻吟浅唱,欢歌笑语,给人们以怡情愉悦。
三
古榕也像人类一样需要衍繁子孙,以求更大的拓展。
这棵古榕巨大的树干身边不断长出许多新绿。盘根错节,绿意盎然,枝枝相覆盖,叶叶相沟通,向人们展示它强劲的生命力。
当子孙们还幼小时,它总畅开胸怀,把它们揽进怀里;让它们的根须插进它的巨大的身躯之中,吸它的营养,抽它的水分,以增强儿孙们的肌体。我常常想,古榕有多么宽广博大的母亲情怀啊!
一年年,一月月,随着时光流逝,朝代更换,不知过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古榕的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在溪边蔓延,挺拔生长,以致在溪边连排长成榕荫,致使骚人墨客,流连忘返,人们把它命名为颇具诗意的“沙溪榕荫”。
是啊,爱的古榕,充溢着我的心胸;绿的底色,充溢着我的生命。
对于古榕的情怀,古榕的活力,古榕的奉献精神,我高山仰止,赞叹不息。
我喟叹,我的生命,我的信仰,结连着古榕。
我觉得古榕是圣灵。至少在我孩提时代、青年时代,我是这样虔诚的。
四
在少年时代,告别了生我育我的故乡,告别了磨砺我成长的的山村,告别了挚爱的古榕,我千里迢迢来到繁华的上海读书。
诗云:“梦魂常向故乡驰”。尽管云山阻隔音信杳,我对古榕的情怀却与日俱增。
我梦中的古榕啊!
那年,我终于回到了山村。刚进村,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到沙溪看望那圣洁的古榕。
“别来无恙?我心中的古榕!”当远远望见屹立在岩石边的巨榕时,我心里在虔诚问候。
一别家山音信杳。离乡20多年了,没有人告知我古榕的信息。如今,当我看到如盖如伞的巨榕时,心口急剧地跳动,我想起诗人贺敬之《回延安》的诗句:“胸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要把我的眼睛挡住了、、、”我一头扑在古榕的胸怀里,抚摸着褐色的树干、飘荡的榕须,听着它在微风中的歌唱,陶醉在这绿溶溶的境界里,回味古老的童话世界……
五
也许长大了的缘故,也许岁月留给我过多的沧桑,当我看取世界时,总爱挑剔和思索。我不习惯于别人恩赐给我的思想,我总以我独特的眼光看取严峻的人生,包括年少时天真烂漫的遐想,我都要把它置放在现实的显微镜里察看一番。
是的,我不再会天真到把彩虹当作金带,幻想着跨上虹桥去采金。当然,对梦中的古榕我也以现实的眼光去重新审视,以期摄取它存在的实在意义。
我对古榕的认识从神话回到了现实,从云里雾里的联想回到实实在在的山村土壤中来。
我首先发现,古榕苍老了。树干有过雷炸火烧的痕迹,有过狂风飞石砸过的伤疤。而且,还有腐了的朽了的木质,大块大块地脱落了,躯干中有深隐的空洞。在儿时的记忆中,榕虽古老,但总是生机勃勃,常绿常青的,而现在却显得老态龙钟,很有些死气沉沉了。这种发现大约源于儿时和现在的心境不同罢。
更使我感到惊异的是它的霸道。古榕的不少气根绞着它的儿孙们的躯体,把儿孙们的躯体纳人它的躯干之中,有的气根把其他榕树绞过来,缠过去,天长日久,便把小榕树溶为自己的躯体了。换而言之,古榕在吸取小榕树的精血,以维系它的生存和发展。这实在近乎残忍。
此刻,当我看到我心中的圣洁物化为丑恶时,我感到,我儿时的梦被掷得粉碎!
这种奇异的自然现象和思索使我惊讶惶惑,不知所措。我的心感到一阵压抑的悲凉。
六
有一天,我接到故乡人的信,信中颇带凄凉的笔调告诉我:沙溪古榕倒了!
那是夏日里凌厉的雷电劈的,后来又经一场可怕的飓风袭击,终于在第二天夜里,“哗啦”一声,古榕断枝裂根,倒在沙溪里,还卷裹着儿孙们的生命!
啊,这“哗啦”巨响真如天崩地裂,震醒了全村的人!
古榕的枯倒,正如雷峰塔有一天会倒塌以及春夏秋冬时序变幻一样,是自然规律,自不足惜,但于我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真正动人的生命留在过去了,留在我记忆的网膜上。
在梦中的古榕面前,我咀嚼着幻灭了的梦。(作者: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