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神糖尿病患者的自画像|日常
(3月30日,在新京报寻找中国创客第三季启动仪式上,嗯,华发愈益扎眼,但标志性的笑容永不消退。)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
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鲍勃·迪伦
才力犹可恃,不惭世上雄。
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
——李白,东武吟
宁愿弯着腰活着,也不直着腰死去。
宁愿挑起生活的全部重担,也不一死了之。
——奈兹瓦尔
今天4月1日,还是我的生日。这个不是愚人节新闻。一个人一年有多个生日,是典型的中国社会主义特色,这个问题另谈。但是,今天这个生日过完,就是真正的年过半百了。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个时候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其实内心斑驳复杂,几多辛酸几多自傲。
辛酸的是,一路走过,做啥啥没成,真正的一事无成。
我,当年一个因营养不良干瘪的农村青年,像中举的范进一样奔着吃皇粮上了大学,像只担惊受怕的小松鼠似进了大都市,一个人背着铺盖进城,一个人背着铺盖,嗯,多了很多箱书出城(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大兴黄村镇,当时可不是像现在似的);
落寞地参加工作,当老师, 也没有当个好老师,养了两只兔子(被学生偷吃了一只,我的学生兼朋友诸暨郭建欢君曾说我在课堂上讲建设社会主义的时候,兔子却在校园里吃社会主义的草), 开了租书铺,上课还差点被指控成罢饭的教唆犯(这真是六月飞雪,比窦娥还冤,我哪有这闲心啊);
考研究生,人民大学党史系,英语和政治没过(我还是教与政治相关课程的老师),不过如果考上了,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没认真想过,不过前些年听张鸣老师说,考上了会成为他的师弟;
后来投考公务员,当了公务员,混了几年,也没啥长进,就离开了,要说收获,是那时我接触的人,大抵都是传媒行业当时最优秀的领军者,有机会与他们接触,是我的幸运,站在他们的肩上,让我比一般人对媒体行业有了更深的理解,这一点,我一直感佩于心;
后来去了一家做股票的报纸,也算是逆水行舟,不过让我看到了体制媒体之外的世界;
回转做《传媒》,与领导合不来(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常犯恃才傲物的毛病,人家很奇怪一个当过秘书的人脾气如此执拗——后来清楚自己其实也就是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山中竹笋而已),于是辞去一切公职和职务,与这个体制割袍断义;
回家抱了几个月孩子,重新出山到一个市场研究公司,三大收获,一是交了新朋友,二是工资一下子超过了太座,让我说话硬气了许多,三是让我第一次学会了从消费者从客户的角度思考媒体问题,真正摆脱了过去行业普遍有的水仙花情结;
后来去广州,做南风窗,接着中国周刊,直到如今暂时立定在新京报……
(我曾经做过的杂志,社交媒体时代的月刊,一个中国式的故事)
过去这些年,换了许多工作,且大多是逆势选择,逆潮流而动,总是与时代潮流不合拍,从未准确踏上过节拍——上高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时读了文科;法政经济开始流行时读了哲学;别人去机关时当了老师;别人下海时我考了公务员;别人打破脑袋想进机关时,我离开;证券市场不行时我到了炒股票的报纸;互联网兴起时去我去做了以平面为主的专业杂志,以及专业研究公司;社交媒体时代做了份月刊;移动互联时代到了都市报……就像六指琴魔里那个报信的胖老头,口头禅是“又晚了”。
我过去常跟太座开玩笑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嗯,我们俩是我入错了行,你嫁错了郎。不过玩笑归玩笑,太座倒也没有嫌弃我这个干啥啥不成的人(在我困顿的时候甚至豪言“我养你”,用封新城兄的感慨来说,就是一个茶叶店老板娘,用自己的气魄,养住了一个总编的情怀。傻人自有傻福)。
这是真正的一事无成。除了形塑了一个不便分类的劳动者——2014年我作为无业游民到社保开设个人户的时候需要办社保卡关联的银行卡,在北京银行办,号称京卡,填表时有一栏职业,很独特,别家都说其他,这个却叫不便分类的劳动者,很形象,这顶帽子,我很自觉地拿过来戴上了——和一个假冒伪劣的知识分子。
不过,辛酸是一方面,另一 方面也有莫须有的自负自傲。这些年我也很幸运,赶上一个巨变时代,真正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之一段——赶上了文革末期,连名字至今都带有明显的那个时代特色;经历了领导人死亡时全国性的无知的彷徨与忧伤,茫然不知国之将往何方;赶上了文革结束,改革开放,恢复高考,上了大学,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怕吃不饱饭的悲惨生活;大学时期恰是思想解放风起云涌之际;毕业赶上开始双向选择;赶上邓公南巡后市场经济的开始,赶上了第一次公开招考公务员,考了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赶上了入世互联网和全球化时代,也感受到了逆势的寒意,以及与期望不匹配的下行……
还有能比看到并亲历时代之变更幸运的事么,无论上升还是下滑?无论是普通的,极端的命运,我多少耳闻目睹了一些。时代的变迁,自然在我这样一个敏感的人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从一个乡下顽童,到两鬓斑白的中老年——如今暂时立定在中国最好的机构媒体新京报,是我到目前为止整个职业生涯最为开心的一段时光:价值观契合,从上到下团队氛围好,无论是老戴、跃春、爱军、小猪……跟他们共事,让我非常开心,以至于跃春看见我经常说朱学东你怎么总是这么开心啊?嗯,用我老家常州的方言说,像烧开猪头。当然要开心,跟这么多优秀而坚定的人共事,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另一方面,世界如此糟糕,自己再不寻点开心,天天看着那些残酷的东西,不要抑郁死啊——这一路,走过许多地方,喝过不少美酒,见识过许多人事,读过了许多书,这些方面,倒也没有亏欠自己多少;上过厅堂,行过江湖, 也见他起高楼宴宾朋,见他楼台塌猢狲散,从一个无知顽劣的乡野小孩,到一个一心吃皇粮的新范进,再到靠手艺行走江湖,最终选择了与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的人生道路,灵魂不再受他者的禁锢,终得以自由。
所以我常常自诩,能“推天地于一物,横四海于一心”。除了囊中略羞涩,纵使一事无成,但也悠然自得,睥睨江湖,不觉得失败不觉得是失败的人生。
无知即罪恶。苏格拉底说。道德的进步就是视野的进步。艾丽斯·默多克,一位加缪作品的热切钦羡者坚持说。我过去那些年,曾经津津乐道洋洋自得的许多东西,随着自己年岁渐长,识见渐多,愈发觉得空虚,年轻时之能,其实不堪。于是转而发愤。但“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种老之将至的感觉,其实已经不能挥之即去了。
所以,在深深地自我反省之后,惟有紧紧抓住最后的韶华,不仅要战胜自我,也要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最近这几年,尤其2013年以来,我自己的日常生活有了很大调整,这些年一直坚持走在这条调整的路上,没有稍息停顿,只有强度的不断增加。
一方面自作豪气,“才力犹可恃,不惭世上雄”。这个相当于走夜路时放声歌唱,黑暗中自我打气;另一方面努力建设自己,希望尽量推迟强弩之末日子的到来,同时在走向未来的日子,也能不辜负自己。
(被酒糟透掏空的像二师兄般的身体里,已经看不出一点当年贫弱干瘪的身躯,但依然有一颗坚强的心。)
过去一路走过,我得到过许多朋友帮助。但是,今天的我,更多是靠自己的努力自我奋斗塑造的。我清楚自己不是混出名堂的人,我不混,也没名堂,读过些闲书写过几篇闲文而已;明知自己没有直面反抗的勇气,只能自认胆小如鼠,但自己不干的事,绝不忽悠别人去干;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我选择做好自己,虽然身体已被酒糟透掏空了,但自觉还有一颗坚强的心,能够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天地良心。
所以,可恃之才力,不是用来苟合堕落,更不是用来作恶,而是要尽可能的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至少对家人朋友和愿意和你一起努力的人以及服务的职业有用。过去是,今后仍将是。
在常识变成底线的时代,要守住却可能要金刚不坏躯。如何才有金刚不坏躯?除了前面提到的之外,更重要的在于自我建设。
2016年的时候,王首富说定一个小目标,先挣一个亿。这个目标,我到死也做不到。不过,我能做到的,首富恐也未必做得到。但,立志当学首富,我给自己也定了一个小目标:
读1亿字数的书(6-8年),出版10本书(5-10年内),走2万公里(10年),抄诗万首(10年),10年后小楷送朋友能送得出手——我说,向周作人学习,送朋友的,就送随手抄的诗词,送最好的兄弟姐妹的,就送自己小楷手抄的自己作品。
这个目标不大,纯粹个人志趣,不攀比,唯独立。算起来,也不过是把从前乃至如今在做的东西明确量化而已——尽管量化破坏了我最初的无为而为的初衷,但是,却也强化了动力。
而且,我想,这个时代,能够坚持奔向这个目标,倘若真能坚持了,即便最终未能达到,也是大大了不起的事,是肉体和精神上真正的自我建设。小老板后来像牧师一样给我总结说,这是从自以为最贫瘠的种子内部生长出的希望。
“虽然壮歌不再重唱,
我们有的也乐趣深幽;
岸边的卵石咯咯地叫,
在海潮退落以后。” (叶芝)
我开始在新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深幽乐趣。
如今的我,认真上好每一天 班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之外,每天早晚和路上挤出一切可以挤出的时间阅读,并做读书摘要或笔记;天气好的时候,尽量走路锻炼;早晚都坚持抄诗,并开始练习使用毛笔,周六日或晚上 有时间,坚持码字,记流水账,如今还在午夜打理自己的公号,坚持在社交媒体上传播自己的价值立场……
嗯,看看我目前日常的正常作息时间表吧:
6点半-7点:起床;
7点-7点半:晨课(抄诗);
7点半—8点半,早饭/晨读;
9点,挤地铁上班,路上读书;
10点-6点半,上班(周五签书评版),其中中午,或小眯20分钟,或外出步行5-6公里,或偶尔补篇流水账;下午5点多,审传媒研究公号稿;
6点半-7点半,挤地铁下班,或在酒局路上,或在步行中,地铁读书;在家晚餐与家人聊天;
7点半-10点,不在酒局,就在书房(码字,审看书评公号稿),酒后回家,通常在地铁继续读书;
10点以后,晚课(抄古诗),练小楷,读书。
11点半,整理公号“老朱煮酒”,12点推送;
11点-12点半甚至更晚,一般会与同事微信讨论交流工作等,同时翻翻书;
12点以后,保证不低于半个小时的阅读(早上和午夜把阅读时间固定化,其实是受小老板影响)。
1点,休息。
周六日,码字,读书,走路,给孩子做做饭;签片周,作息时间和日常安排自行调整。
当然,我在社交媒体上比较活跃,如果微博不被关禁闭的话——我在社交媒体上创建好多“党”:抄诗党(一度曾用和朱学东一起抄诗吧为主题)、码字党、饭醉党、翻书党、暴走党……并自嘲为各党“党魁”,似乎官瘾极大。
是不是像疯子?许多朋友无法理解,这么大年纪了,眼见着要颐养天年(在我们乡下,当然差不多了)了,又不是做生意挣钱,这么疯魔干吗?我不理睬,反而越发疯魔, 自许日拱一卒,不期速成,跬而不休,跛鳖千里,万水千山,坚持而已。
这种疯魔,在我内心深处,其实就是一种抵抗,对世俗流行价值的抵抗。
“我想跟这片灌木丛一样,
每天在这里抵抗着,
既不消失,
也不抱怨,
更不说话。
它什么都不需要,
也不被征服。”(威廉·格纳齐诺 )
“卵石无法被驯服
它们将看着我们
直到最后
用沉静和十分清亮的眼睛。”(赫伯特)
我常常用格纳齐诺的灌木丛、赫伯特的鹅卵石和关汉卿的铜豌豆自况。
(永远无法抹掉他的影响)
就在前两天,早上我随手翻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诗集《电灯光》(我喜欢他写的那些写诗人的诗,比如《仿奥登——悼布罗茨基》——模仿奥登写的悼叶芝),安静读他的《羽扇豆》,是如此的击中我,也许,正是我这样的年龄,最容易被如此平静地描摹一个豆荚一生的诗所击中:
“它们站着。只站着。便具备某种意味。”
“即使它们变得发白了,也决不会退缩。”
像我这样出身农家熟悉农活的人都清楚,豆荚发白了,豆子却愈益坚硬了。这是天道。
以赛亚·伯林说,“你反抗是为了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出自己的话,保持一份自主,以免受到并非由你本人的内在自我产生的事物或环境的支配、引导和限制。”
或许在朋友和别人眼中,会习惯性认为,像我这样坚持的人,激情理想如永动机有不竭的力量。其实,这种坚持,就像我们走夜路时会歌唱一样,更多是一种内心软弱时的自我鼓励。
软弱放弃安逸享受才是我们生活的常态,顽强坚持的才是非常态,不正常,就象李健歌里唱的,“有时候,坚持是一种无路可退”。
英国哲学家C.D.布劳德(1887-1971)曾经把类似我的这种疯魔行为,命名为“精神糖尿病”:
“对正直的健康嗜好,倘若受制于良好的举止,诚然可嘉,但‘如饥似渴’地追求它,往往只是精神糖尿病的症状。”
或许,我正是布劳德说的那种“精神糖尿病”患者。
但是,无论是不是疯魔,是不是“精神糖尿病”患者,正是这种非常态的近似不正常的顽强坚持,我自认自己的生活被赋予了更高价值,这也是加缪赋予西西弗斯的意义。当然,这是一种自我期许,不能推及别人。对别人,职业专业足够;对朋友,信则可。
“认识到一个人的信念的相对有效性,却又能毫不妥协坚持它们,正是文明人区别于野蛮人的地方。”(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
“当你想到那些遥远的人们,
想想你自己,然后说:
‘我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蜡烛。’”(达什维,想想别人)
我做不了黑暗中照亮别人的蜡烛,但自我举烛,照亮自己的前路,而不是靠别人的光芒来照亮,才是我这个年龄的人真正应该做的。
我始终相信,像我这样智商不高情商也不高(老板钦定的),却总是傻傻地努力,笨笨地坚持,做别人不愿意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并且努力做好它,有点像那个阿甘。坚持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不在乎。但是,我把这个,称作精神逆生长——本该很快进入颐养天年的年龄,却始终不肯放弃精神的自我完善,不是逆生长又是什么!
“如其所是地理解,很多事情本就为美。”小老板用马可·奥勒留给我自己熬的那碗江南土鸡汤里又加了些西洋参:人的一生,最终的作品,就是他活过的模样。不要期望成为其他任何人,而要成为最好的自己。你是千千万万中唯一被选中来完成你自己的那个人。
好吧。
“努力尽今夕,老年犹可夸”。把苏东坡的诗稍微改一下(原诗是少年犹可夸),可以彻底消除“坐久灯尽落,心事空蹉跎”的沮丧,我觉得特别适合自己现在的状态。
是的,努力尽今夕,成为最好的自己。
答案就在风中飘荡。
Blowing in The Wind 鲍勃·迪伦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
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一只白鸽子要越过多少海水
才能在沙滩上长眠
炮弹在天上要飞多少次
才能被永远禁止
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飘荡
是啊一座山要存在多少年
才能被冲向大海
是啊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
才能够获得自由
是啊一个人能转头多少次
假装他只是没看见
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飘荡
是啊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
才能够看见天空
是啊一个人要有多少耳朵
才能听见人们哭泣
是啊到底要花费多少生命
他才能知道太多人死亡
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飘荡
关于老朱煮酒
更多分享,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