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的紫色:从米诺斯到拜占庭,一种影响世界的颜色
在大英博物馆12号展厅,出土自米诺斯与迈锡尼文明时期(约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1100年)克里特岛的陶器纹饰中,有一种极具特色的长锥形图案令我印象深刻:
迈锡尼文明陶壶,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图片来源于博物馆官网
当我环顾整个展厅,会发现这种长锥形的图案不仅被反复表现在纹饰中,还被制作成非常具象的容器造型:
迈锡尼文明陶质来通(rhyton),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图片来源于博物馆官网
这种长锥形的形象是什么呢?大英博物馆的展牌给了明确的指示:它来自骨螺(Murex shell)的形象。
看一下骨螺的样子——
两种不同的骨螺。
不难看出长锥形的图案确实与真实的骨螺有直接联系。
位于地中海的克里特岛盛产骨螺,当地居民时常见到,也许跟信仰或者食用价值相关,所以将它作为文化符号表现在纹饰和造型中——这是我第一时间的理解。然而,此时我不知道的是,骨螺对于米诺斯与迈锡尼文明时期的克里特岛,乃至之后超过两千年的泛地中海地区,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因为骨螺跟紫色有关。
骨螺=紫色
天空是蓝色的,海洋是蓝色的。
不管对于哪一个沿海地区的先民来说,天空和海洋都是信仰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在早期的古代世界,蓝紫色的服装、珠宝和艺术品都相对少见——这是因为,一个物体必须吸收红光,才能在人的视网膜上呈现蓝紫色,而自然界只有极少的物质具备这样的属性。
重要和稀少,使得蓝紫色的制品格外珍贵。
在古代,除了骨螺,能获得蓝紫色的天然材料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矿石(如阿富汗地区的青金石)和植物提取物(如靛蓝)。研磨成粉的青金石可以用于制作成颜料、油漆,但是不能用于纺织品的染色;靛蓝可以给羊毛等纺织物染色,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容易就会褪色。
部分出土陶片上遗留有骨螺紫的颜色。图片来源于livescience
唯有从骨螺里提取出来的蓝紫色染料,能够保持纺织品上的颜色一直鲜艳。在纺织物的蓝紫色染料这一点上,骨螺可以说是不二之选,以至于有一个专门的颜色叫做“骨螺紫”。
骨螺的蓝紫色不是来自于螺壳,而是因为骨螺的鳃下腺能够分泌出奶白或透明的黏液,这种黏液经过阳光暴晒后会呈现出比较深的蓝紫色。
骨螺内的软体结构。图片来源于果壳
骨螺紫在古代的提取过程还不是很明确,但大致包括打开骨螺壳、取出鳃下腺和收集腺体黏液几个步骤。在接下来的数天中,将收集到的黏液集中加热,溶解在据说是由尿液或某些植物调制成的碱性溶液中,获得黄色的液体。然后把纱线浸在黄色液体中充分接触阳光和氧气,最终纱线会变成浓郁的蓝紫色调。
呈现出蓝紫色的螺体。图片来源于科学网
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骨螺都能提取出蓝紫色染料(也还有其他贝壳能提取出蓝紫色染料)。在地中海地区,主要是新腹足目骨螺科的三大类骨螺能够提取出蓝紫色染料,而颜色的深浅取决于品种、氧气接触时间以及纱线的材质——从骨螺紫颜色的控制角度来说,它更像是一门艺术而不只是技术。
单纯从效率角度,骨螺紫制品是绝对的高成本奢侈品。根据传统的说法,12000只骨螺最多只能生产出1.4克的纯正染料——这也只有地中海沿岸适合骨螺生长的那些多岩石浅海区(如克里特岛),才有足够的原材料进行最早的生产。
骨螺紫=黄金
骨螺紫的产业化起始得非常早。
克里特岛的米诺斯宫殿(Minoan Palace)遗址中发现的古代碑文有“皇家使用紫色纺织品”的记载。不仅如此,附近的佩夫卡(Pefka)岛上出土了用于提取染料的容器,通过残留物分析,鉴定出了骨螺的生物标志物和生羊毛进行染色时留下的羊毛脂成分。种种证据表明,最迟在公元前18世纪,克里特岛的人已经开始使用骨螺紫进行纺织品的染色。
现存极少的骨螺染紫羊毛纺织品之一,在死海西海岸山洞中发现,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以前。藏于以色列文管局
也许得益于克里特岛的米诺斯人在爱琴海各地建立了广泛的海上贸易网络,骨螺紫制品先是出口,后来连技术慢慢地传播开来,特别是被腓尼基人(Phoenicia)所继承和发扬。
大约从公元前1500年开始,腓尼基人定居在今天的黎巴嫩、以色列和加沙地带的地中海沿岸。他们建立了许多大型的城邦,控制整个地区的主要贸易和运输路线,其中就包括骨螺紫这一重要染料及其制品的商贸往来——“腓尼基”是古希腊人对迦南(Canaan)地区的称呼,它在闪米特语中的原意就是“紫色”,可以看出骨螺紫与腓尼基人之间的紧密联系。
位于以色列北部的Tel Shikmona遗址,此地出土了3000年前的骨螺紫染坊遗址。图片来源于livescience
骨螺紫制品有多贵重呢?
在以腓尼基人为代表的沿海先民接过骨螺紫产业的接力棒之后的2000多年里,骨螺紫在经济和文化上的影响一直存在。比如:
用骨螺紫染色的纺织品是以黄金为单位进行交易的,并且在税收、贸易记录中与贵重金属一起列出。
希伯来语《圣经》中提到了骨螺紫,其中紫色和蓝色分别称为“Argaman”和“tekhelet”,并给出了服装中哪些位置使用蓝紫色的说明。
根据公元前12世纪时期的行政文件,乌加里特王国(位于今天的叙利亚北部)以紫色羊毛的形式向赫梯人献礼。
公元前9世纪,新亚述国王沙勒曼尼瑟三世(Shalmaneser III)的碑文记载,他收到了“紫色羊毛”,是腓尼基航海商人与他达成结盟时送的礼物。
公元前8世纪,亚述国王提格拉斯-皮勒瑟(Tiglath-Pileser)征服了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战利品清单中,“紫色羊毛”赫然在列。
妥妥的货比黄金。
骨螺紫与财富的关系还体现在另一个阶层:骨螺紫工坊的劳作者。
之前说过,骨螺紫的提取需要消耗大量的骨螺,所以生产“骨螺紫”是一个经年累月的体力活,并且工作环境对劳作者不太友好(至少在我们今天看来)。
关于骨螺紫染料的制造过程,公元1世纪的老普林尼曾在《自然史》写道:“贝壳和小鱼混在一起压碎,味道令人不适”;在大多数希腊和罗马时期历史学家的记载中,关键词包括“混乱、恶臭和乏味”。
Tel Shikmona浅海岸用于圈养骨螺的水池,到罗马时期仍在使用。图片来源于livescience
不过从事骨螺紫的生产似乎给从业者带来了丰厚的经济回报。
以1970年代发现的Tel Shikmona遗址(位于以色列北部)为例,学者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没有港口、不适合贸易、海岸线内遍布岩石、耕种条件不优越的小地方,会有这么多人选择从青铜时代晚期开始超过1000年的时间里在此定居,并且能修建别墅,留下大量遗存——直到大型的骨螺紫染坊遗址发现,学者们才找到了可能的答案:骨螺紫产业带来了可观的利润。
所以有不少历史和考古学者认为,骨螺紫染料的贸易是此时期乃至整个铁器时代古代世界中最重要的产业之一。
骨螺紫=权力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可以想象,骨螺紫制品作为从一种从诞生之初就注定昂贵的奢侈品,受众是天然分了阶层的。
就像今天的钻石、名表一样,骨螺紫制品在一种初始阶段的广告效应下,被赋予了社会威望、王室地位,甚至宗教神圣的涵义。
法兰克王国查理曼大帝的紫染裹尸布。图片来源于科学网
这必然会让骨螺紫与财富、权力、社会地位紧密相关。但是直到某一个时刻——从“普通人穿不起”,变成了“不允许普通人穿”——骨螺紫与权力的关系发生了更为密切的、质的变化。
从朱利叶斯·凯撒(公元前46年-公元前44年在位)开始,各位罗马统治者都颁布了仅限社会精英阶层能使用骨螺紫制品的法令来维持专有地位。
尼禄皇帝(公元54年-公元68年在位)颁布法令,对那些未经允许穿上任何以紫色为基础(如紫红色)的服装或将其出售给平民的人处以罚款。
公元3世纪,历史学家奥古斯塔(Augusta)整理了多位皇帝的传记,记载着骨螺紫染料行业已由政府严格控制。
公元4世纪,骨螺紫已成为罗马皇帝专用颜色,紫色用于皇帝的衣物及军令的书写。
公元532年,罗马的查士丁尼大帝在尼卡暴动中正要逃跑,被皇后狄奥多拉劝留。当时狄奥多拉留下的著名话语是:“我要留下来……紫袍是最美丽的裹尸布。”
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的妻子狄奥多拉皇后穿着骨螺紫染色的衣服。图片来源于果壳
骨螺紫与权力紧密结合的情况一直到1453年土耳其攻占君士坦丁堡,罗马教皇保罗二世下令以“胭脂虫红(Cochineal red)”取代“骨螺紫”才结束——权力的更迭体现在颜色的更换上,这一点本身就说明其超出经济与文化的政治涵义。
胭脂虫长这样。把成虫碾碎晒干,能提炼出红色染料。图片来源于网络
骨螺紫=线索
骨螺紫产业还为当时社会面貌的还原和历史的变迁提供了线索。
因为我们在讲“骨螺紫产业”的时候,并不是单单在讲“骨螺紫”这一染料的提取,还包括染色、纺织和贸易的环节。
前面提到腓尼基人从米诺斯人那儿“继承和发扬”了骨螺紫染料的技术,这个过程并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对整个产业进行了“重塑”,包括对染色和纺织技术的改进、扩大染料制品种类的范围、调整贸易方式等等——当然,这个过程也是缓慢发生,并且很可能是在不自觉中完成的。
大量的织机纺轮是Tel Shikmona昔日繁荣纺织业的证据。公元前8世纪到拜占庭时期
例如,考古发现腓尼基人控制的Tel Shikmona染坊遗址区域出土了大量的纺锤,大部分是本地形制,少数是希腊地区的形制,指示着纺织技术上有交流和改进;同一遗址发现的染料滤渣中含有烟灰的成分,表明染料在某个环节被加热了,可能是控制染色过程中纱线的空气接触量或者对颜色深浅的调控。
这些都可以对当时的纺织技术、织物品质等方面的还原提供线索。
Tel Shikmona出土的这种形制的纺锤是从希腊或塞浦路斯进口而来。图片livescience
另一方面,骨螺紫产业中心的兴衰和转移有助于追踪区域内的权力转移。
例如,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7世纪亚述帝国迅速扩张时,骨螺紫产业中心的转移所反映的腓尼基人的迁移路线;在罗马和拜占庭时期,骨螺紫产业中心出现别墅、教堂和精美的马赛克装饰,不仅可以体现当时稳定兴盛的社会环境,对于当时大帝国的产业分布、控制手段等都提供了史料外的补充。
Tel Shikmona遗址所在的位置。图片来源于lifescience
不夸张地说,骨螺紫产业的细节综合反映着一个地区内各个时期的技术、经济和政治状况。
骨螺紫=历史
昔日种种,已是明日黄花。
今天我们的生活中已经不会用到骨螺紫制品了,如果想要见到,最可能的地方是在博物馆那些15世纪以前的天主教神圣纺织用品之中。
骨螺紫染料服装示意,图片来源于网络
还记得15世纪时,罗马教皇保罗二世下令以“胭脂虫红”取代“骨螺紫”成为最高权力阶层的专用颜色吗?这其实只是意味着骨螺紫走下了神坛,并不是退出了历史舞台;她被淘汰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当时最大的骨螺紫消费者罗马天主教会,找到了一种成本比较便宜、基于昆虫和植物生产出来的紫色染料。
这种近六边形的骨螺是生产骨螺紫效率最高的种类。图片来源于大英博物馆官网
失去了政治和文化的加持,见证了3000年历史的骨螺紫被取代了。
就这样,骨螺紫成为了实实在在的历史。
3800多年以前,一个克里特岛的女子发现海滩上晒臭了的螺变成了紫色。她永远都想不到这种紫色会对世界产生多大的影响;她只想到了用紫色染羊毛。
说明:
考古学及部分信息参考自 https://www.archaeology.org/issues/403-2011/letter-from/9133-israel-purple-dye?fbclid=IwAR09VmwWEtrij6YHZgsO4r09vmzaC7-HlDRJpFfs37G6Fcc-94pSZd_7z_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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