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历史的碎片
柳浑:“头可断,而舌不可禁也。”(《旧唐书》卷125)
脑袋是用来思考的,舌头是用来说话的。一个人,应该想其所当想,言其所当言,怎么想就怎么说。此之谓心口如一。当然,脑袋不受人左右,舌头不随人曲直,很容易招来断头割舌的横祸。这时候,似乎是头既可断,舌也可禁,头之不存,舌将焉附?但是,一个头颅落地,不可能全天下的头颅都落地;割掉一根舌头,不可能割尽全天下的舌头。一个脑袋停止了思考,一根舌头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还会有别的脑袋和舌头继续思考、继续说话。思想不灭绝,呐喊不偃息,人类的正义与良知才得以世代传承,而不至于丧失殆尽。
也有不会思想的脑袋,也有不会说话的舌头,或者脑袋是这么想,舌头又是那样动的。这种脑袋与舌头,我更乐意称之为“废物”,长在人身上,未免有些可惜。
杨万里:“言有事于无事之时,不害其为忠;言无事于有事之时,其为奸也大矣。”(《宋史》卷433)
这话本意是说臣子如何向皇上尽忠。如果把“忠”字改作警钟的“钟”,倒也不失为一条金玉良言:天下太平的时候,说有事情发生,起码可以起到警醒的作用;而事情明明已经发生了,却千方百计隐瞒真相,粉饰太平,后果则不堪设想。道理总是很简单,可是事实又总是很复杂。“言有事于无事”,往往被视为“扰乱秩序”而论罪;“言无事于有事”,常常被当作“维护稳定”而嘉许。前后两者的遭遇,竟如天渊之别。所谓容人之量,很大程度是指容“言”之量。子产不毁乡校,用意就是广开言路。民众对执政者品头论足,执政者应当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气量。此之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动辄以“扰乱秩序”、“蛊惑人心”为名而治言者之罪,以为民间没有议论就是太平盛世,我觉得这样做,和掩耳盗铃并无分别。
徐之才:“千人逐兔,一人得之,诸人咸息。”(《北齐书》卷33)
霍韬:“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所得私也。”(《明史》卷197)
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读,非常有味道。第一句的表面意思是:大家一起去打猎,谁抓到兔子,兔子就归谁,别人犯不着再动歪脑筋了。第二句也不妨这么理解:兔子是全天下的兔子,人人皆可染指,凭什么只能归你,不能归我。中国数千年来的历史,其实用这两句话就写完了。视天下为私产,矛盾很明显就归结为“兔子”的归属问题:一个猎人把它抢到手,一不留神弄不好,第二个猎人又把它抢走了。煌煌巨著二十五史,说简单些就是一部“猎人史”或者“打猎史”。苏绰说:“天生蒸民,不能自治,故必立君以治之。”(《周书》卷23)听起来真是令人感动:你们老百姓没有自治的能力,所以皇上义不容辞,把天下重担挑起来了,还不赶紧叩谢圣恩!其实在专制体制之下,老百姓什么时候有过自治的机会啊?他们的利益,形同“兔子”,成为各种政治集团在历史舞台展开权力角逐的猎物,不是被这个集团所“代表”,就是被那个集团所“代表”。因为我是“代表”你们的,反对我,就是反对你们自己,所以除了感谢我,你们无须多说什么了。果然,“诸人咸息”矣!
单襄公:“高位实疾颠,厚味实腊毒。”(《汉书》卷27)
这句话粗略的意思是说:官位越高,跌得越重;味道越鲜美,毒性越强烈。中国的传统历来是“学而优则仕”,知识分子的理想出路就是做官。这本来是一件很有前途的差事,而且做官做得非常有出息的,代不乏人。但是,也有做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把局面搅成“天下乌鸦一般黑”,致使许多正直的人视官场为染缸,避之惟恐不及。当官的出了问题,往往也不从自身找原因,反倒归咎于官位。比如,某某高官东窗事发之后,就是这么“忏悔”的:“从前我这个位置让人羡慕得不得了,今天看来,都是这个好位置把我给坑了。”这很像我们乡下开玩笑时说的一句俗语:自己肠胃有毛病,出恭不顺畅,倒怪茅房不好。位高权重,其实不是坏事情,卑鄙的人由此而变得更加无耻,正直的人却可以借此而为民众谋取更多福利。问题在于如何建立一套有效的权力机制,使正直的人比卑鄙的人更容易在官场立足。如果好人都不做官,官场就真是坏人的天下了。
许衡:“人君唯无爱憎也,有爱憎,则假其爱以济私,藉其恨以复怨。”(《元史》卷158)
作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为什么不能有爱憎?因为有爱憎,就会由于私己的偏好而左右政务公正。例子太多,俯拾即是。但是皇帝真的没有爱憎吗?肯定有。是人就会有爱憎,有七情六欲。许衡这句话,大概还包含这样一层意思:皇帝即使有爱憎,也不能表露出来。其理论基础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个人的爱憎,竟然会影响到无数人的行为,这就是典型的人治,而且恰好说明,人治是十足虚伪的政治。社会的正常气象,不是依靠规则来维持,而是由官员脸色的阴晴决定打雷下雨还是风和日丽。人的喜怒哀乐,鲜明个性,严重被禁锢,被压抑,被扼杀。官员的形象,一贯正确,大公无私,超出常人,永远是正义的化身,万民景仰,而一旦形迹败露,东窗事发,民众又会有加倍上当的感觉。只有建立真正的法治社会,才能有效消减人治政治的虚伪性。不管位多高,权多重,都有表露个人爱憎的自由,而一切事情都处在法治规则的掌控之下,个人的爱憎不至于左右社会公正,也无须担忧“上行下效”的消极影响。
沈庆之:“治国如治家,耕当问奴,织当问婢。”(《魏书》卷97)
这句话很耐人琢磨。当然,琢磨出来的意思未必是沈庆之的原意,而是我的“臆测”。“耕当问奴,织当问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多向专家或者熟悉情况的人征询意见。这点容易理解。政府要制订和农业有关的政策,如果置农民的呼声于不顾,这项政策多半会走样。但是专家的意见也并非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绝对值得信赖。如果专家处在政治的威逼或者金钱的利诱之下,提出了违心的“意见”,那么这种“意见”就会恰恰因为披着“专业”、“权威”的外衣而变得更加败坏。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对这句话略作修正,使之更具民主精神:“耕当问奴,不妨也问婢;织当问婢,不妨也问奴。”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大概也是这个道理。此外,“治国”与“治家”,两者虽然有相通之处,但是终究不能混为一谈。国为公,家为私,“治国如治家”,常常导致公私不分,据公为私,或者假公济私。中国历代统治者还有一句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叫做“为民父母”,实则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害人不浅。以治家之心治国,所以庙堂之上多有“家长”;以父母之心治民,所以普天之下多有“子民”。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