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说：卡夫卡的城堡与菊
我住的这间办公室不算冷。
一般是在晚上，我才把电暖器打开，档位调到最小。电暖器是电风扇式的，吱吱嘎嘎地摆来摆去，红红的光波，在昏暗的灯光下温暖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十月初的Z镇，已经有人穿大衣和羽绒服了，人们都穿得厚厚的。年轻的镇书记T，也是诗人，现在写诗已经很少了。
我们认识很早，那时他还在G城最为偏远的乡做小干部，再后来就到了这个镇上当书记。
我住的办公室紧挨着他的办公室。
有一晚我们聊了很久，说起以前的岁月，彼此尊敬熟悉的作家，诗人。也说说我这次蹲点采访的主题，方向。此后，我在Z镇和他就再没时间细细地说话了。
经常是在中午吃饭时候，我会在食堂的门口碰见他，他被很多老乡围着，一个人要应付十张嘴，仿佛是在吵架。其实不然。很多问题其实村干部就能解决，可是村民们非得找我，我得听他们说，然后一个个解释，再把事情交给村干部办。老百姓只相信 “官家”。我这个官不大，可是老百姓就是觉得找我才能办事，好多事其实他们一张嘴我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我得听。T书记说。
在食堂，我终于等到T书记，他苦笑着，往嘴里扒拉着洋芋面，和我唠叨。
每天上午，不出去采访，我就在办公室里写东西，不时地就有人敲门找他，问他在哪儿一大早，他的门口就有人坐在地上等着他上班。拄着拐棍的老头和老太太，瘸着的四十多岁的村民，拿着一堆材料的上访群众，从G城赶来的民营企业家……
他也经常不在办公室，Z镇的工作有声有色，就会有名目繁多的观摩团，现场会，考察团，来的都是大领导，他得到村子里去布置现场，规划路线，就连墙上的条幅标语也得字斟句酌。
再就是开会了。开会一般是在晚上，他的办公室，或是我住的“套房” 里的那个带会议室。
现在我就在这个套房里看他存下的书，诗集，小说集，散文集，介绍G城的文史资料的书，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刊物，杂志。我把这些文史方面的书收拾整齐，打算和他说下准备带回银川去。
在Z镇的十几天时间，我都是看着一本介绍G城Y区的文物志度过清冷的漫漫长夜。最感兴趣的是那些城堡，读一会书，我会掩卷开窗，看着对面的黑黝黝的山体，那里有个城堡，张易堡，也叫张义堡。我一直想去那儿看看。
是的，我去了，路却走错了。我是沿着那条名为葫芦河的河的沿岸向着张义堡走去。
沿着河岸，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在城堡的下面，我爬上了一个山坡，才发现，张义堡就悬在坡的上面，却没有路能够抵达。
我凝视着就在近处的这个城堡，就这么想起了卡夫卡的小说《城堡》的开篇： “Ｋ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Ｋ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回去的路上，仿佛就是这样的场景，这么快的瞬间，我已经坐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看张义堡的历史资料。
明有固原卫，设张义堡、沐家堡、古城堡、张玄堡、杨名堡、蔡祥堡、李俊堡、平满堡、双逢台堡、臭水堡、山城堡、杨郎中堡、胡大堡、黑石头堡、马刚堡、任宏寨堡等16堡。
更早的，张义堡，却是因为一场西夏和北宋的著名战役有关。那是在西夏元昊统治时期，发生的以北宋大败的好水川之战。西夏在张义堡设兵诱敌深入，据史料记载，西夏军队在此设诱兵数千人，被北宋军队歼灭，余者弃羊，马以及辎重逃跑，宋军轻敌，一路追赶过张义堡后在好水川大败，1万多宋兵战死，大将任福自尽，其子任怀亮战死。此后，便有“张易堡的门，好进难出”一说。
我约了S，镇上人大的一个领导，去一个村的敬老食堂采访。去这个村，要路过一些古堡。我打开车窗，拍。古堡。还有蓝的刺眼的天，还有在云朵下静谧的山，远远的村子。S说，你喜欢这些啊，我明早带你去张义堡吧。
现在我们已经在张义堡了。
走张义堡的路，不是原来我走的沿河的那么简单，是要从镇政府门前的主路向右走，再拐到一个正在修的土路，就是一条新修的长长的公路了。
上了公路，不一会儿，就是张义堡了。堡（也念做pu）子旁有条土路，可以开车上去。我说，咱们还是走路吧。车就熄火停在路边，我们向上走。
土路没有多少车辙，来堡子的人不多。S说，这里以前是农机站，后来搞养殖啥的，现在已经废弃了。我从小就在这里玩，常来，熟悉的很。
上堡子的时候，风呼呼地刮着，雨也开始下了，好在不是很大，丝丝缕缕，只是感觉有点冷。走了一会土路，就是一个城门之类的土墙，那堡子还在后面。这应该是堡子的第一道防线，土墙坍塌了一大段，残存的仍然高耸，我们向下看，村庄和公路已经变小了。
再往上走，就到了坚实高大的堡子墙边了，绕着墙走，有一面高墙能看到射击孔和望孔。堡子三面环山，扼守的都是交通要道。
那年毛主席就是从这条路过的。为了保卫中央首脑的安全，堡子上红军架着机枪，居高临下，保卫着毛主席。你说奇怪不，当时后有追兵，还有敌方的飞机跟着轰炸，可是毛主席从张义堡过，飞机居然没来，他老人家平平安安地到堡子前面的村歇了一夜。毛主席住的那个村民，家里是磨豆腐的，开油坊，据说主席是在他家的大磨盘上睡了一觉，凌晨时分就出发了。S兴致颇高地给我讲着红军当年从张义堡路过的传说，雨下得有些密了。
我们转到堡子的门口，铁栅栏门上的锁锈着，里面是几间平房，一个类似发射塔似的的高高地直指天际。堡子里杂草丛生，疯长的很高，阻挡了我拍摄的视线。
只有转到临公路的那面了。我们往上攀爬，最后在一段土墙上远远地望着。刚才的那条新修的柏油公路被两旁金黄色的菊花簇拥着，在雨丝的笼罩下，有一点暗中潜伏的亮色。更远，是田野，菊花和绿色的不知名的作物，被耕耘出一块块错落有致的方格，在阴沉的天空下，绿中融着黄，绽放出博大之美。
我知道，这其实不是史书上记载的夏宋大战的张义堡。这个张义堡，是民国18年（1929年），因为土匪王占林盘踞六盘山西麓，掳掠当地居民，当时的官军动用民工，在张义堡旧堡以南葫芦河畔的丘陵上修筑起了这座新堡。国民党军队曾经在此驻守，后来做过镇公所。解放后又是农机站的所在地。S说的没错。
那么真正的张义堡，我至今未能抵达。我只是在这座新堡看见了山下大片的菊花，以及过目不忘的金黄，我终于知道卡夫卡在《城堡》中为什么要写下这一段话：Ｋ观察城堡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坐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人，这个人不是出神，也不是忘却一切，而是旁若无人，无所顾虑，好像并没有人在观察他，他仿佛是独自一个人似的，可是他一定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不过他仍旧镇静自若，没有一丝儿局促不安；真的——不知道这是他镇静的原因还是因为镇静而产生的效果，——观察者的目光往往无法集中在他身上，只能悄悄地转移到别处去。在今天这样暮霭未浓的天色下，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在暮色苍茫中一切也就隐藏得越深。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迷失在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那座城堡里没有一片片的菊花，在长长的公路上灿灿的，如黄金一般的蜿蜒在巨大的蓝色的天穹下，向着远方马不停蹄地奔去。
大地，永远深藏不可抵达的秘密。即使你我用尽一生，也只能遇见细微的，如这淅淅沥沥的雨，仅打湿了我身体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