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空荡荡的车厢
梁东方
不管什么等级的火车,哪怕是普速列车,只要车厢里空空荡荡,那乘坐感觉也就会随之好起来,都会好到像是只为你一个人开动一般的自由自在。这种自由自在当然并非指那种脱了鞋躺倒的自由自在,而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松弛和不必总是集中于眼前乘车的事实的狭隘,是可以纵情于窗外的景色和自己的无边思绪的自由自在。
这个结论是在意外地发现这趟周末下午发车的长途列车上居然有空座儿、有大量空座儿的时候,油然而生的。所有卖出去的票都集中在车厢一头的几排座位上,火车接近开动的时间了,后面绝大多数座位还都是空的。人们立刻意识到了机会,马上自动开始向后面没有人的座位疏散过去,一个人一个座位,一个人一个格挡,也就是说不管面对面是四人的短座儿,还是六人的长座儿,现在一般就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可以坐着、可以歪着也可以躺着,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腿长长地伸到对面、伸到侧边,愿意怎么伸就怎么伸。
宽松的环境下,火车旅行一向的拥挤与焦灼都消失了,思想好像也自由了,不再考虑几点几分了,时针分针指向哪里的时候,也就是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之类烦人的问题。那种我们再熟悉不过,也始终在人潮中无法摆脱的焦灼状态消失了。
那种不论自己怎么使劲都不能加快这个进程的无奈,总是会让人充满了挫折感,总是觉着自己是忍受了什么样的煎熬以后才终于走出了再也不愿意进去的车厢。
宽松环境下,没有人过分靠近你,旁边没有人,对面没有人,这一切源头上的烦恼就无法形成。这是非常幸福的事,是真正可遇不可求的事。
在史无前例地达到了十四亿以上的天文数字的人口数量以后,这样在主干道的铁路线上的列车上的空荡荡的车厢景象,显得有点匪夷所思。不过考虑到正是暑假期间,少有学生再像以前那样于周末集中乘车,更主要的是疫情状态下交通流量骤减,也就可以明白了。
即便如此,这样人少的车厢里的沉静的幸福感却又很难理想化,总是会有那么几个人会在这样难得的好环境里肆无忌惮。他们显然更适合生活在拥挤不堪与混乱无序之中,在那样的状态下他们自身对环境的破坏性也许还没有这么明显。现在人少了,空间舒朗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破坏性也就更其彰显了出来。
一个背着大包与好几个人同行的人,将裤子挽到膝盖上,说话的时候好像周围的人都是重度耳背者,不震动到大家的耳膜有了几乎可见的颤抖决不罢休。短小的身体里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发音能量,使人忍不住一再望过去,一再确认他居然可以持续发出如此高分贝的声音。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声音这么高却让人始终不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仔细分辨好像就是家常话,是日常语言,不是有什么激烈的情绪要表达。他始终在用声嘶力竭的方式传达着日常的普通情绪与话语,比如天气凉了、一会儿就到了、多少钱、便宜不便宜、谁谁家的房子老不住人快塌了……
另一位,周围没有人,也还是要声嘶力竭地接打电话,用了几十分钟指挥电话那头将移动硬盘格式化然后贴上标签再快递出去;他好像是一种劣质的家用电器,控制音量的开关失灵了,只剩下了高声大嗓这一个模式。这种人的劣根性是根深蒂固的,不在环境如何,也不在岁数大小,看上去也就还不到40岁的样子,却已经是完全没有公德的状态。因为穿着鞋躺在椅子上,被列车员来回提醒了几次,后来干脆就脱了鞋……
其实普速列车常常给人的不适感,主要源于个别旅客的这类言行举止,而不单纯是硬件。火车跑得再快,人的素质上不去,依然没有舒适度可言,即如曾经成为一个话题的所谓“高铁绿皮化”。坐一趟人少的普速列车,如果忽略仅有的几个人中那些外放视频的、大声接打电话的,则其舒适度大致上也是可以超越高铁的。
在那两位都没有说话的某些短暂空隙里,列车的每一扇窗户都快速过滤着从西侧照射进来的初秋黄昏的灿烂阳光,影子和光在车厢里从那一头飞快地蹿到这一头,你的目光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没有来得及看得很清楚,下一轮的光影移动就又已经到来。它们不是上一次的简单重复,因为窗外的大地上的景象各个不同,每一秒钟都在发生着不可预料的变化。
绿色的青纱帐之上有白色的玉米穗子整齐地纵横排列,为了美观而在铁路两侧的村庄建筑上统一安装的红色的屋顶在这样绿色的海洋里偶尔露出高高的顶子来,的确是从颜色上丰富了大地上难以避免的单调。在这样总体上的窗外景色特点之外,随着列车前行,每个视角里的景象又总是各个不同的。在不受打扰的情况下,人就可以凭窗而坐,逐渐沉浸到对这种不同的饶有兴致的分辨之中而不可自拔。
车厢因为快速前行而发生着摇晃的感觉恰如摇篮,在摇篮里见到这样的光影的快速移动,无始无终一样永续前行,这就是时光本身的样子,是可以让人自然地睡着的美好时刻。
这样的美好让人头脑里闪过一个孩子气的念头:如果某一趟车可以确定人少的话,那买它的硬座做长途旅行,一天一天地坐下去,一定是比卧铺、比高铁更高级的享受。前提只是那些高声大嗓的人有时有会儿,很快就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