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在皖东南的足迹
第742期
沈括在皖东南的足迹
张法先
沈括(1031—1096),字存中,杭州钱塘人,一生经历宋代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在近三十年的官宦生涯中,以过人的精力和绝顶的聪慧,执着于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研究。“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
沈括青年时曾客居宁国,中年时贬知宣州。
为什么客居宁国?说来也事出有因。一是为了准备科举考试,二是其兄沈披时任宁国知县。沈括深知:父亲去世后,为了担负养家的重担,靠门荫谋得主簿的小官,但不是进士出身,很难得到提携与重用。于是他辞去官职,在嘉祐六年(1061)来到宁国,一面准备科举考试,一面也游览各地的名胜古迹。
在宁国两三年内,沈括做了一件重要工作,那就是参与了由沈披自主持的修复秦家圩的浩大工程。众所周知,圩田可以扩大耕地面积,但汛期破圩又给人民生命财产造成巨大损失,本为好事有可能变成坏事。因此围绕建圩与反建圩,早在唐末就开始了争论。位于皖南青弋江下游的秦家圩(今在芜湖县境内),宋初水毁之后80多年还未修复。直到嘉祐六年(1601),在江南东路转运使张颙、转运判官谢景温(系沈氏兄弟俩的姨表侄)以及沈披的倡议下,受江南东路的委托,由沈披及其弟沈括前往考察修圩事宜。沈氏兄弟精水利,会测算,并依据在海州修建圩田工作的实践,针对不赞成修复秦家圩者的意见,逐条给予辩驳。这就是北宋时期传承下来的著名的“圩田五说”。
万春圩图
二说所谓圩田之后,地貌形态发生改变,汛期极易导致流水不畅。沈括认为,可以开挖新的河道排水。这就是说,事物不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必要时应当采用工程的办法来处理。
三说所谓“圩水之所处,皆有蛟龙伏其下”。沈括断然否定这类迷信说教。他解释道:是圩外大河之水穿堤,天长地久,“其下不得不为渊,渊深而岸废”。这就是说,我们没有认识到事物内在的关系,根本不是什么蛟龙在作怪。
四说所谓秦家圩荒废后,来此采茭业渔者已有百余家,一旦圩复,势必造成他们停业或改行,他们起来反抗怎么办?沈括认为这是不能成立的理由,政府应当制定政策,承诺他们能过上安居的田园生活。这就是说,只要维护群众的正当利益,他们是会赞成的。
五说所谓圩之东南濒临大泽,“风水之所排,堤不能久坚也。”沈括分析说,这里有百步缓坡,利用埂外植柳、沿滩种芦的办法,可以缓解风浪对圩堤的冲击。这就是说,营造好的生态环境,就可增强圩堤的防护能力。
因为论说有理,朝廷批准了修建计划,当时雇募14000多民工,用了80多天时间,秦家圩如期按制定的方案实施修复。四年后长江中下游发大水,江东一带多处遭到水患,只有修复后的秦家圩安然无恙,稻谷丰收。宋仁宗获悉赐名“万春圩”,这个吉利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沈括随之将自己亲历的上述水利工程事迹,写成《万春圩图记》(收录于《长兴集》中),记下圩长84里,圩宽6丈,圩高1丈2尺,设水口(即斗门)五处,有良田1270顷。圩内有沟行船,有路栽柳。尤其是在“圩田五说”中记载的,如何化解矛盾,统筹兼顾的建圩方略,即使在今天仍然有着理论指导意义。
沈括在完成万春圩工程之后,除了准备考试,还开始研究乐律,认为“礼乐在天下用处最大”。他大约花了三年时间,收集有关古代乐律之书,潜心研读,“其声音之所出,法度之所施,与夫先圣人所乐之意,粗皆领略”,并将心得体会写成《乐论》, 主动献给朝中欧阳修及几位大臣,目的是期盼达官显贵对自己学识的赞赏,争取有一个好的印象和前程。在宋朝如果有“进士出身”的学历,再加上名臣的举荐,那么升迁速度是很快的。可惜这篇《乐论》早已失传,只留下写给欧阳修等四人的四封书信文字,后来成为研究沈括乐律成果的主要依据。
明确记载于《梦溪笔谈》又与宁国有关的事例,就是该书中的《枳首蛇》(俗称两头蛇),全文为下:
“宣州宁国县多枳首蛇,其长盈尺,黑鳞白章,两首文彩同,但一首逆鳞耳。人家庭槛间,动有数十同穴,略如蚯蚓。”
年轻的沈括对此特异的小长虫,颇感兴趣而记录之。现代学者认为:真正意义上的两头蛇是不可能生存的。只是因为首尾粗细近似相同,尾部长相略似头部,但无“七窍”。只是枳首蛇腹的鳞既能顺划(前进),又能倒划(后退),这样的行走方式,给人们产生了错觉。
这里需要说明的,就是沈括客居宁国时,还常到苏州看望母亲谢氏,也去杭州拜访沈氏家族。因为三地即使在古代,路程也不算远。嘉祐七年(1062),沈括再次来到苏州舅母家,参加当地的科举考试,不负众望,取得了第一名(解元)的优异成绩。第二年初春,他又赶赴京师开封参加礼部举行的省试,虽取得进士及第,但不在第六名以前,故须守候两年,到治平元年(1064),注官扬州司理参军,负责一州的刑狱诉讼之事,从此以后他一步步地登上高官之列。
沈括中年时贬知宣州。熙宁十年(1077)七月,他接到外贬诏书以后,即刻动身南下。由位高权重的主管全国财政的三司使,失落到地方上。同十六七年前来到宁国的心态截然不同。那次是鼓气上进,这次是败退泄气。宋神宗“批他三误国”,即在制定历法、与北方边界谈判及实施新法中有过错。而他自己认为没有错,是朝中某些同僚在宋神宗面前说坏话而诬陷于他,因此委屈怒气缠身。在他知宣州三年期间,常常给人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除了应付日常公务之外,就是养病治病,游览名胜古迹以及做一些自己愿做的事情。
沈括到宣州之后,就游览了城南水东镇三天洞,洞壁刻有自唐代以来的磨崖石刻和碑刻,随而作诗一首,名曰“稽亭山三天洞”:
褰裳举趾踏飞梯,直到深闺路不迷。
石罅窥天犹坐井,神龛漏日似炊梨。
泉源注玉通沧海,沙囤堆金绝淤泥。
萍迹每耽形胜地,岂惭吟苦费留题。
记载了个人对周围风景的感受和佛门佛事的想象。接着他故地重游宁国,写下《十松亭》一首:
空堂无人日长哦,松风助我涧云和。
苍颜古木喜相似,爱子亦有凌云柯。
欢然相对默终日,意得那须言强多。
我身未得从子老,嗟尔系此成蹉跎。
当时他只有四十七八岁,但“心老”了,企想追寻仙境,以求终老之地。于是他在此时自述着:想起自己三十来岁时,在宁国常常“梦至一处,登小山花木如覆锦,山之下有水澄澈极目,而乔木翳其上。梦中乐之,将谋居焉。……后十余年,翁(即沈括)谪守宣州,有道人无外,谓京口山川之胜,邑之人有圃求售者,及翁以钱三十万得之,然未知圃之何在”。他以梦寄托未来,打算先治好病,然后为宣州百姓谋些福利,任期三年之后就回归田园,过着与人无争的清闲生活,借此解脱心中的消极情绪。于是公务之余为自己治病,是他颇为关心的事。
有些地方史志,提及沈括炼“秋石”治病之事,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他记得“广南有一道人,惟与人炼秋石为业,谓之还元丹。先大夫曾得瘦疾,且嗽,凡九年,万方不效,服此而愈。……又,予族子常病颠眩腹鼓,久之渐加喘满。凡三年垂困,亦服此而愈。……旋子急以书劝服此丹,云实再生人也。”因为这种药物治病有效,于是沈括在宣州决定亲自炼制秋石。
这一实验详细记述于《苏沈良方》中,大致程序如下,所用原料为:一次试制得用小便十几担(一担为两桶),另配适量的浓皂角液。试制方法为:每桶小便加入一盏浓皂角液,用竹条快速搅动千百次,遇有杂质可用纱布滤之,等候桶内小便澄清,白浊者淀底,慢慢撇去清者不用,直取浓汁,这样十几担小便原料不过取得浓汁一二斗。将浓汁入锅煎干,刮下捣碎,再入锅加清水煮化,等候沉淀,慢慢撇去清汁不用,留下浓汁再次煎干,以此重复操作三四次,直至熬干后色如霜雪为止。再将半成品的秋石放入砂罐内,用温火烘烤,养七昼夜,冷却后成小块状,即为研制好的药用“秋石”。上述实验称为“阳炼法”(因为需要加热),还有一种称为“阴炼法”(不需要加热)比较简单,他亦试之,即以小便反复加水急搅,直候无臭为止,澄清留浊脚,便可得粲然的秋石。“两法兼用(服),效果甚佳”。
沈括在宣州制取秋石这一科学实践的历史,曾引起国内外学者高度评价。李约瑟说:“在11世纪的古代中国,就有人采用经过反复过滤、沉淀、加热熔融等物理化学过程,得到莹白如玉的秋石,这是一个相当科学的方法,并且在那个年代半经验的治疗中,得到有效的可能性,这肯定是在现代科学世纪之前任何类型的科学医学中的非凡成就。”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宣州生活的沈括,渐渐感到自己的体质有所康复,时不时地到下辖各县走走,思谋为当地老百姓改善些生活。联想到他在朝廷任三司使时,就知道到赣北、皖南一带盛产茶叶,于是就利用在宣州工作的机会,指导当地开发茶叶生产,年产量达到三万多斤,还亲自组织茶商将饶(上饶)、祁、歙、旌、宣等州县茶叶,销往真州(今江苏仪征),同时带回食盐销往山区,以此来带动江南商贸的发展。
沈括为了宣传当地所产的茶叶,专门写了一部《茶论》,可惜此书已佚,仅在《梦溪笔谈》中留下一篇《茶芽》:
“予山居,有《茶论》,《尝茶诗》云:谁把嫩香名雀舌,定知北客未曾尝。不知灵草天然异,一夜风吹一寸长。茶芽,古人谓之‘雀舌’‘麦颗’,言其至嫩也。今茶之美者,其质素良,而所植之土又美,则新年一发,便长寸许,其细为针。维牙长为上品,以其质干、土力皆有余故也。”
沈括徒步山林茶园之际,精于数学思维的他,有一个问题是必须考究的,那就是农民种植茶园面积的统计数据,因为没有准确的面积,就没有准确的单位面积产量,也就无法谈及经济效益了。同时他还意识到准确的田亩,对认真实施《方田均税法》比较公平(即按田亩数量纳税。在当时大部分小户实在亩数不足,而大户实在亩数有盈,贫富差距明显)。
基于上述背景和沈括在宣州的经历,国内学者研究认为:《梦溪笔谈》中关于会圆术的记述,有可能是他在宣州实践总结出来的计算方法。他写到:“履田之法,方圆曲直尽矣,未有‘会圆’之术。……”用现代语言表述即为:会圆术所解决的是“由己知弓形的圆径和矢高求弧长”的问题。这对计算方圆曲直田亩中的弧长,比前代简便准确了许多。他的主要思路是在局部上以直代曲,有学者认为此时的沈括已经初步接触到了微分(数学名词)思想。
在宣期间,沈括虽然过着平静的生活,但政治上是很失落的,时不时地总想有所抱负,实际上宋神宗还是想起用这个良才的。就在他知宣州一年之后,即元丰元年(1078)八月,宋神宗曾下诏他知潭州(今长沙市)。潭州是荆湖南路第一大城市,知潭州者必兼任荆湖南路安抚使,地位高过宣州,显然是对沈括的重新起用。但是冤家路窄,此时已经升任御史中丞的蔡确又上言反对,说像沈括这样反复附会的人,复官太快,要求宋神宗收回成命。于是宋神宗让沈括继续留在宣州,直到元丰三年(1080)五月改命知延州。最后落归终老之地梦溪园,留下千古不朽的《梦溪笔谈》之著作。
主要参考书:
《梦溪笔谈校正》,[宋]沈括著,胡道静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
《梦溪笔谈选注》,上海师范大学等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出版。
《梦溪笔谈选读》(自然科学部分),李群注释,科学出版社,1975年出版。
《梦溪探秘——沈括生平钩沉》,安作相 、安力著,石油工业出版社,2012年出版。
《沈括评传》,胡慧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
《安徽科学技术史稿》,张秉伦 吴考铣等编著,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