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朱屺瞻:拓胜景于潇湘,参油画于巴黎(上)韦力撰

以年龄论,朱屺瞻堪称中国古今画家第一人,他生于1892年,去世于1996年,在世105个春秋。以如此高龄辞世,想来在全球绘画史上也能排到前几位。《上海人情》一书中有篇《齐白石第五知己——朱屺瞻》,文中有作者向屺老叩问长寿之道,朱屺瞻的回答是:“手一抓笔画画,烦恼全丢光。画一画,少一少,心宽无烦恼,可以长寿矣。”

只要一抓画笔就能忘掉所有烦恼,无烦恼方为长寿之道,可见朱屺瞻并不是没有烦恼,而是可以通过绘画将烦恼消融于无形。从他一生的经历来看,朱屺瞻的确是位通达之人,他出生于江苏太仓浏河镇一个富商家庭,祖父经营酱园生意,其家所开办的酱园遍布太仓周边市县以及上海,而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有藏画之好,想来这对他很有影响。但真正对其有影响者,乃是他的私塾老师童颂禺,朱屺瞻9岁入私塾,而童颂禺对书法绘画都有喜好,这位老师的个人喜好对朱屺瞻很有启发。他在《癖斯居画谭》中讲到了这件事:“我时常想念那位幼年时从学的私塾老师,他平时爱画兰竹。我对读书无兴趣,当时无上的快乐是看老师作画,为他磨墨换水,洗笔洗砚。如此,从八九岁起,我开始手痒,自己动起笔来,也喜欢画兰竹。直至十四岁,私塾学业结束,老师并没有特地教我画画,但他的三言两语,给了我无限的启发,对我日后选择艺术道路起了极大的作用。”(下文中所引朱屺瞻自言,若未注明出处者,均出自于《癖斯居画谭》)

第二位对朱屺瞻产生影响的人,乃是他的表叔唐文治。朱屺瞻17岁时考入邮传部上海实业学校,该校即为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当时的校监也即今日所说的校长是国学大家唐文治。他看到朱屺瞻喜好绘画,就告诫他说:“习字作画,点划皆须着力,切记浮滑。”(章涪陵《草堂常春》)这句话对朱屺瞻很有影响,此后的绘画之路都本持着这种观念。那时候朱屺瞻为了求学长期居住于上海,而那时的上海乃是中西方文化碰撞交流之地,这样的环境让朱屺瞻开阔了眼界,接触到了西画,并由此而爱上了西画。他自称:“我二十一岁开始学西画,基本原因是时代求新的风气。但促成的机缘亦颇偶然。当时上海望平街各书店多售木炭画,遂生兴趣,进美术学院后专学画像,后认识关良、周碧初等才想认真学西画。”

《大地春意浓》中国美术馆藏

1912年朱屺瞻考上了上海图画美术院,该校后改名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朱屺瞻在此学习,半年之后,他就被该校任命为铅笔擦笔画和函授部教师。1917年朱屺瞻东渡日本学习油画,此时他26岁,在日本东京川端美术学校学画,师从日本著名油画家藤岛武二。朱屺瞻说:“在川端,藤岛武二是我的教师。我才真正的开始正规的学画。”

藤岛武二曾先后留学法国和意大利,1910年回到日本,画风主要是印象派风格,这种观念对朱屺瞻影响很大,他说:“学西画,接触到各派画家。始则喜欢塞尚、凡·高,色彩好,用笔爽快。后来兴趣转到马蒂斯,觉得他笔调朴质,且能突破物体的本来形象,有东方绘画的作风。”尤其欧洲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的风格令朱屺瞻十分迷恋,他对这种画的色彩最为敏感:“马蒂斯早年作画,亦有以调和色为主的,这些作品静谧和润。他的后期作品,鲜明饱满,看来神采奕奕。他还运用了黑线条,给人以浑厚之感。”

马蒂斯的风格使朱屺瞻得到启发,致使他喜欢色彩的强烈对比:

用色有两种:和润与强烈。强烈法不是一味浓厚,要利用鲜明的对比。冷与热的对比,明暗的对比,面积大小的对比,再加上有力的运笔,庶几得之。画应有时代感,现代的潮流,趋向浓烈的色调,我的个性喜爱强烈。

《山不人烟水不桥》

即使有着这样强烈的喜爱,但朱屺瞻毕竟是从国画学起,对中国传统绘画依然有着强烈的兴趣,因为他对西画了解越多,“益觉中国画不逊于西洋画”,而他尤为喜欢中国传统文人画,“画商知我所好,遇有八大、石涛之作,必留与我。”由这段话,即可以知道朱屺瞻的喜好,也可以了解其家财力之雄厚。

正因为对这两者不分伯仲的喜爱,使得朱屺瞻开始思索中画与西画的各自特点,比如他说:“西画以'色相’胜,丰富为佳。满幅色与光,绘天空亦不例外。中画喜空灵,幅必留白,基本不画天空,就纸白以为用。”同时,他也留意到了中国水墨画跟书法之间的关系:“中国画写兰竹多以墨代色。这虽与书法有关,究也有'冲淡色相’之旨在。前贤论墨,更进而有'墨分五色’之说,无色之色,空而不空。”

中西方艺术既着相通,也有相异,如何来调和相互之间的关系呢?朱屺瞻通过佛教传入中国而后形成了本土化概念的现象,来让这两者之间进行概念上的交融:

佛像来自于印度,经数百年的雕绘,不知不觉中取得了中国的民族精神。这种“中国化”的过程,值得研究。如何创出“中国化”“民族化”的油画,与如何汲取西画的优点融入国画的问题上当有所启发。

《山花烂漫》朱屺瞻艺术馆藏

对西画,须多看。得其神,得其意,移来体现于国画,何尝不可。只是不宜在技巧和形式上做死功夫。

朱屺瞻在日本师从藤岛武二之后,对他的绘画观有着强烈的影响,遗憾的是,他在日本留学不到一年就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于是他匆忙返回家乡。后来朱屺瞻又到上海任教,蒋频在《九十变法朱屺瞻》一文中写道:“1931年,40岁的朱屺瞻出任新华艺专的校董。为建立绘画研究室,他不惜将家产抵押,筹得款项增购设备与图书资料,并亲任主任兼导师。那时的新华艺专人才荟萃,集中了诸如黄宾虹、徐悲鸿、潘天寿、关良、丰子恺等中国画坛一大批重量级艺术家。”

回国后的朱屺瞻依然致力于油画创作,到1930年他39岁时,由上海艺苑真赏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画集《朱屺瞻画集》。这部画集由蔡元培题写书名、唐文治给他作序:

昔东坡论画,以为山石、花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洵读画之审也。屺瞻表阮,熟娴国画、西画,气韵超凡,随宜点染,拓胜景于潇湘,参油画于巴黎。艾竹茅梅,兼施六要,殆摩其形而得其理者欤。吾浏地地介东海,得扶舆清淑之气者,类多雅逸。屺瞻乃后起之秀,岂仅小道可观云尔哉。

唐文治在序中点出了朱屺瞻绘画的中西交融特点,此后的“一·二八”淞沪之战对上海美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朱屺瞻留在了上海继续作画,为此还举办了两次个展。1932年7月15出版的《申报》刊登了他第一次个展的消息,题目为《淞沪战迹油画展览会》。该报道中称:“画家朱屺瞻自淞沪停战后曾在闸北、江湾、吴淞镇、狮子林、庙行、大场、真如、类塘、淞河、嘉定等地描写战后遗迹数十幅。”

《山气日夕佳》

可以想见朱屺瞻对战争的痛恨,他用自己的画笔来描绘战争给中国社会带来的破坏,1933年2月他还参加了“全国艺术家捐助东北义勇军作品展览会”,将出售画作所得的款项全部捐给东北义勇军,而在这个时段,他的所画均为油画。

这样的民族观念也影响到了朱屺瞻的收藏,他开始花重金购买明末清初抗清英烈的墨迹,比如他买得了史可法、黄道周等人的扇面一百二十幅,在1940年,他将这些扇面装裱为六个册页,起名为《忠节扇册》。另外他还将历年收藏的钱谦益、吴梅村等人的扇面装裱为两册,起名为《贰臣扇集》。而后他将两者都出示给唐文治看,唐为此写了如下跋语:

天地之间,正气与邪气迭为消长而已。正气盛,则国治且兴;邪气炽,则国弱且亡……及门朱生屺瞻,余表侄也,笃志嗜古,富于收集,一日持其所藏明季忠节、贰臣便面见视,共数十叶,嘱为题辞。夫屺瞻之志,岂好搜藏而已哉!晚近以来,士大夫品诣不修,名节不讲,脂韦软媚,随俗迁移,而世道人心,遂如江河之日下。夫骨气者,立身之根本也。其处也,有气骨自立于宇宙之中;其出也,乃能立国于世界之内,宋文信国所谓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是也。屺瞻之辨别薰莸,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在这个时期,朱屺瞻请齐白石刻章之事广为人津津乐道,关于此事,张增泰在《齐白石为朱屺瞻刻印考》一文中称:“1929年,朱屺瞻在全国美展上见到一幅山水,笔墨奇崛,有大家气,署款'白石’。当时他不知道'白石’为何人。不久,他访晤徐悲鸿,见齐白石为徐悲鸿刻的印,逋峭雄逸,以为神品。徐与齐早已相知,见朱激赏齐印,愿为介绍索刻。朱屺瞻唯恐齐白石因徐悲鸿介绍不收润金,便按润例请荣宝斋上海分号代办,很快如愿以偿。齐朱订交从此始,时为1929年冬。此后数年,两人不时翰墨往来,谈诗论艺,成为忘年神交。”

《山峡急流》

对于这个故事,蒋频在其文中有另外一种说法:“那时,上海书画家或爱好印章的人都还只欣赏吴派风格系统的篆刻,另一部分人则喜欢印风规整的赵叔孺。朱屺瞻的审美眼光独特,他敏锐地感觉到齐白石的篆刻风格是印史所没有记载的,具有一种沉着痛快的爽利之美。他按报纸广告上所示地址写信,商要所要创刻的印章后,身在上海的朱屺瞻马上汇款,北京的齐白石不久就寄来了印章。”

无论哪种说法更接近事实,齐白石的确为朱屺瞻刻了一批印章,关于刻印的数量,也有几种说法,张增泰在文中称:

至1944年,朱屺瞻已积聚白石刻印六十方,拓出后装订成册,并画了一张《六十白石印轩图》,一并寄呈齐白石。齐白石收到后十分高兴,精心刻制了“六十白石印富翁”一印相赠,边跋曰:“屺瞻仁兄最知予刻印。予曾自刻'知己有恩’印,先生不出白石知己第五人。”另四位“知己”究竟是谁,失考,大约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以前的相知者。

《四君子图》朱屺瞻艺术馆藏

而朱屺瞻则在《题梅花草堂图》中自言:“白石老人与余交游三十余年,前后为余刻石七十三方,余甚珍之。丁未春呈交文物保管处,近由画院发还。余欣幸兴奋之余,写此志亡友之深情,并庆形势之焕新。”

看来齐白石给朱屺瞻所刻之印不只六十方,可能后来还有刻治,故朱本人有七十三方之说。为此,齐白石将朱屺瞻引为第五知己。抗战胜利后,张道藩请齐白石前往南方办画展,上海书画界推举汪亚尘到南京迎接齐白石,齐对汪说他到上海最希望见到三个人:梅兰芳、符铁年和朱屺瞻。当齐白石所乘飞机降落到龙华机场时,他想见的这三个人已经等候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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