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依稀两头驴
春节回家,儿子问我:“爸爸,驴长什么样啊?我想看看。”为了能够满足儿子小小的愿望,我利用有限的时间,在老家带着他到处走亲访友,结果是遍寻驴子不得见,只因它在记忆中。
小时候,我家曾先后饲养过两头毛驴,却都因我的缘故被父亲一气之下逐出了家门。
刚实行农田责任承包制时,给出的条件就是“交够国家的,留下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因而家家户户都想着法子提高劳动效率,增产增收。在农业生产技术还不是那么发达的情况下,牲口便是农民耕作最好最可靠的帮手。当时牲口就如今天的汽车、楼房,不仅是家庭财富的象征,更是家庭致富不可或缺的“劳动力”。由于家境条件较差,且牛马等牲口价格又贵,要想买一头成年牲口直接用于耕种简直成了一种奢望。无奈的父亲只好从朋友手里花最少的钱买了一头小毛驴,等着养到足够大再训练它帮着家人干农活。
记得刚买回家的小毛驴瘦弱矮小,比邻居家的大黑狗大不了多少,未成年的大哥能毫不费力地把它抱起来。那时我刚刚上小学,看到小毛驴后就高兴地把书包一扔,不停地围着它转,瞅瞅脑袋看看腿,壮着胆子试图捋捋它灰色的毛发,就如现在的孩子见了自己喜欢的宠物一样。父亲却反复叮嘱不让我去碰它,说驴有驴脾气,它的驴脾气一上来不仅咬人还会踢人。为了与它沟通感情,我每天放学后就主动割青草去喂它。每次割青草的时候,我都会看到村里的其他小朋友骑在牛背上悠哉悠哉的放牛,心里那个羡慕啊甭提了,总想着能有一天我也可以如他们那样悠哉悠哉地骑在小毛驴的背上,看着它吃草。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每天给它割草,喂草,渐渐地就混熟了。它不仅让我摸它灰色的皮毛,搂它长长的脖子,盯着瞅它那水汪汪地的大眼睛,而且也允许我拽它短短的小尾巴,甚至提心吊胆地爬上了它的背!不过它小小的身体好似刚刚能够承受我身体的重量。有一次被父亲看到了,喊了一声:“小心,别摔着!”从此我却把父亲这一关切的喊声,理解为默许我与小毛驴亲密接触的一种呵护。
割草喂驴是我爱做的,田野里放驴是我盼望的。一个星期天的早饭后,我大着胆子对父亲说:“爹,我想牵着它出去放放。”没想到父亲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我急忙从栏里把它牵出来,夸张地甩着一只胳膊,摇头晃脑地“阔步”前行。来到村口草多的地方后,看到小朋友悠哉悠哉地骑在牛背上,我也兴冲冲地爬上了驴背,把缰绳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生怕缰绳脱落、驴跑丢了。就这样我骑着驴,一边看着它吃草,一边与牛背上的小朋友谈天说地。
正当白云悠悠我乐悠悠的时候,身后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开了过来。没承想小毛驴一听到那轰隆轰隆的声音惊得拔腿就跑,驴背上的我一下子摔了下来。由于缰绳缠在手腕上根本松不了手,我就趴在地上被小毛驴疯狂地拖着跑。当时村里的壮劳力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一群老年人三三两两的在村里晒太阳,谁也不敢上前去拦下小毛驴。幸亏小毛驴识途认家,跑到我家胡同口时,缰绳被一棵小树挡了一下才从手腕上脱落下来。我咬着牙、忍着痛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此时衣服全被磨破,胸前、腹部到大腿全是一道道一片片伤痕。我刚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父亲母亲就踉踉跄跄地从外面跑了回来。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泪如泉涌,仿佛我丢了后刚被找到似的,父亲扬起手就要打我的屁股,好在有母亲护着,旁边的人拦着我才没有挨打。原来是村里的老人看到当时的情况都以为我小命休矣,便急忙跑到地里给他们送了口信。
父亲稍作冷静就急忙脚不沾地地跑去把村里的赤脚医生从地里喊了回来,给我检查伤情,消毒止疼。晚上看到母亲仍然流着泪,惊魂不定的样子,我说:“娘你不用心疼,我不疼,下次我注意就是了。”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听到父母在小声商议小毛驴的事情。当我第二天醒来时,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牵着小毛驴赶集去了。但等到的是父亲赶集回来了,我心爱的小毛驴却再也没有进家。
多年以后,我从父亲买来的第二头毛驴身上,真正见识了什么叫驴脾气。这头毛驴是父亲从邻村买来的,身高足有一米六七,比一般的马都要高一头,蹄子也比一般的驴要大一圈。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它的本事比通常的驴要大很多,与一般的马不差上下。
驴或许也与有的人一样,能耐大脾气就大。听大人们讲,父亲买回来的这头驴,在邻村因“坏”出名,见人又扑又咬,那家人都不敢牵出栏棚。父亲听说后就找人从中说和了一下,以较低的价格买回来。待父亲将它牵出棚后,就把它拴在柱子上狠狠地抽了两鞭子,驴疼得浑身打哆嗦,出急汗,乖乖地被父亲牵着回了家。
自从它进了我们家的门,地里的活计就轻松了许多。无论耕地、播种还是松土,它样样能行。一天能够耕地三亩多,耕地的时候还不用人牵着,它自己就能根据父亲的吆喝声走的很直很有章法。在给禾苗松土的时候,别人家为了让牲口少踩庄稼,无论是牛还是马都需一个人在前面引导着。这头毛驴不仅不用引导,而且在听到父亲发出的驾、靠、喔嚎、嘚驾、歪、抬等口令时能够很聪明地躲着庄稼落脚。因而,无论是耕地还是松土,每次都只用父亲一个人就行,我们就可以根据父亲的安排再去干其他的农活,引得村里其他人羡慕不已。有人对父亲说,人家都牵不出栏来的牲口,在你手里反而成了宝贝,真正奇了怪了。
舅舅听说这头驴很好使,便来找父亲借。父亲说:“我这几天没空去给你帮忙,你自己使唤不了它的。它见了生人又扑又咬的。”舅舅听了不太高兴,说:“你用就行,我用就不行,是不是不太舍得让我用啊!”父亲无奈的说:“这样吧,我看着你能把它套上辕你就用,套不上你就不用行不行?”父亲从圈里把它牵出来,交给舅舅。舅舅接过缰绳就喊着“辺!辺!……”,结果,每当快进辕的时候,它屁股一歪就从辕里出来了。而且眼睛还不停地盯着父亲。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地折腾了大半个上午,舅舅也没能把它套进辕里。最后气得舅舅爆了句粗口:“养的这是什么玩艺!”。父亲笑着说:“要不是我看着,估计它要和你干仗了。”
每到农闲时节,父亲就用它要么做些赶脚的活,要么做点贩卖西瓜、黄瓜等蔬菜或水果的营生。听父亲说,赶脚时用它在前面带路带的又稳又好,而且只要它走过一次的路,第二次根本不用再管,它就会把车队带到目的地,而我对父亲这些赞许的话总是半信半疑。
有一次,我与父亲串乡卖西瓜,由于西瓜卖得不是很好,渐渐地离我们村的距离越来越远。父亲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四不行咱回去吧?”我看着半车西瓜说:“爹不行咱再去串几个村吧,这剩得也太多了。”父亲没再说话,赶着驴子慢慢地向前走。不知不觉中天黑了下来,西瓜怎么也卖不完了,我们只好赶着驴车往回走。父亲和我边走边聊,每到一个路口父亲就凭直觉吆喝着毛驴向左或向右。天越来越黑了,我们逐渐迷失了方向,有几次父亲吆喝毛驴转弯,驴子竟很不情愿,步态迟缓。
回家的路在黑夜中愈加漫漫,驴子却突然停下来倔强地不再前行,即使父亲在它的屁股上连续拍了几下,它还是一动不动。考虑到父亲患有先天性夜盲症,我便从车尾跳下来向车前一看,车轮就停在一口深井的边上。倘若毛驴向前再走半步我们就会连人带车掉进井里。幸好我从车尾下车没有跳入井中,此景此情吓得我俩汗毛直立。父亲让我小心地把车调过头来,无奈地说:“任它走吧,只是这样七拐八拐的不知道它还能不能记得回家的路。”我说:“没事,大不了咱们走一晚上,天明了就认得路了。”
调转车头后,驴如释重负,坚定快速地向前走。我们只有无助地任由它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行,父亲再没有对它发出任何指令。在漆黑的夜幕中驴蹄与地面的撞击声、铃铛发出的叮当声和毛驴不时打出的响鼻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时而急,时而缓,我们的心也随着这样的节奏不安地跳动。夜越来越深,父亲让我依偎在他的怀里,并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父亲把我叫醒时,天已蒙蒙发亮,母亲和几个哥哥看到我们平安回来,竟喜极而泣。
脱缰的马难以制服,脱缰的毛驴也难以应付。有时毛驴走脱了缰绳,村里其他人不敢拦截,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就会跟着去追,然后拽着它脖子下面的肉皮,它就乖乖地跟着回了家,村里见了都啧啧称奇。就这样毛驴与我们和谐相处了很多年。由于它的出色表现和对家庭的贡献,父亲和母亲商量着要长久的养着它,直到它自然变老。性格决定命运,在我现在看来这句话无论是对人还是对这头毛驴都非常适用。
老家有“马怕鼻圈牛怕嚼子”的说法。它到了我家后,除了在栏棚里,其他时间都要带着嚼子,就是为了在它发脾气时便于控制,不至于伤人。每当家人在地里干活时,就把它用很长的绳子拴在草地里让它自由地吃草。不过此时要给它带上呲牙,这样一来只要它敢上脾气,简单拉一下缰绳它就变得驯服乖巧。
俗话说一口槽上不能拴两头叫驴。驴子爱争强斗狠也是出了名的,驴脾气一上来,那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每次放它吃草我们都要把它拴得离路边远远的,否则它就会冲着过路的其它驴子吹胡子瞪眼,咆哮不止,吓得人家不敢走路,简直是“驴霸”一个。
一次我和父亲在地里干活,它便在旁边吃草,此时村里一家赶着自家的驴子下地干活,它看见了便疯狂地向那头驴跑去,由于绳子是用长地钉钉到地里的,每到绳子的尽头它就直立前扑,足有两米多高,吓人得狠。父亲怕它挣断缰绳,也怕吓着人家,就让我去约束它一下。我走近时正巧它立起来向前扑,或许是我一拽缰绳勒疼了它的牙龈,惹得它掉过头来扑向了我。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向旁边一滚,它的牙齿便在我的左肩窝旁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直到现在依然清晰可见。当时倘若我躲闪的慢一点,它立起来的前腿可能踩在我的前胸,那样我的小命就真的报销了。父亲怒气冲天地把它狠狠地教训了一通。几天后就牵着它去赶集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它。
随着农业机械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和人民经济生活水平的不断提升,用于交通、运输和作业的驴、马等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过往。但那段历史始终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永恒的记忆,却为儿子的回乡之旅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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