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岁月∣麻湾决口的追忆

上世纪六十年代，每逢夏天，博兴官庄的大人孩子还是喜欢聚在一起，乘凉、聊天、讲故事。有的爱讲鬼怪故事，有的爱讲三国、隋唐、水浒、杨家将。有一些内容是常讲不衰的，那就是鬼子扫荡的时候、“发大水”的时候。当地人讲“发大水”，是指1937年8月31日，黄河在麻湾正觉寺决口，简称“麻湾决口”。当时，经历过黄河发大水的老人还很多。发大水时，他们还是小孩的，这时才三、四十岁。讲起发大水的经历来，他们仍是人心惶惶，大水犹在眼前。

官庄村里的老人讲，发大水是在过晌午。正值秋上，割下来的高粱头还一捆捆的放在地里，豆子一铺铺的还躺在地里，黄牛大车正紧张地往场上拉。

大水来了，在太阳的照耀下，白花花的水头闪着亮，呼呼而来。有的老人回忆，当时水头有炕头那么高（约六七十厘米），平涌而来，跑也没处跑，躲也没处躲。

官庄有一个人，早晨去北乡里走亲戚，下午回来，走到官庄村北三里地远的地方，有一道三四米高的土圩子（即土堤），站在圩子上往官庄方向一看，白茫茫的一片水。他以为，自己平时水性好，就大着胆下了圩子，朝着官庄的方向趟水。水越趟越深，到脖子了，就开始朝官庄的方向游。游啊！游啊！连慌带怕，很快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终于爬上了庄北边的一个高坟头。看着庄里庄外全是水，他绝望了，趴在坟头上嗷嗷地哭爹喊娘。后来，被困在村里的人听到了，人们用门板扎个木排，划着水去把他接回了村里。据说，村里人撤出来的时候，地里的高梁棵仅仅露着一节穗头。

据母亲讲，发大水时，她9岁，姥爷是村长。开始看着姥爷打着一个马灯，一趟一趟地往村头跑，一边组织人们围村筑堰挡水，一边往家里报信：水涨到哪里了，哪里的房子已经进水了，水马上进大街了。最后，实在挡不住了，就组织家人扒墙，用土坯堵胡同口，屋堰头上插的草标，一会儿就被水淹没了。水像开了锅似的往上涨，当晚村中的大街就成了水流滚滚的大河。人们看到，大流里一会儿漂过一些木头，一会漂过一些门窗，一会漂过一两具死尸；还看到有一个年轻媳妇模样的妇女，怀里紧紧搂着蓝印花包袱拴着的婴儿，可能是在走娘家的半路上被水冲走的，惨不忍睹。

大水围了村以后，家里的男人们就扒屋，用木头埋上竖桩，然后再在一人多高的位置绑扎上横木，弄上门板和扒下来的一些破苇草盖上炕席。先把老人和孩子们推到木架子上面，男人们就在下面垛一些砖瓦坯块，站在上面，一边观察水势，一边等待救援。

据说，官庄有一个在国民党蒲台县政府当科长的，在决口门上，看到有救援的船过来，就连不迭地喊：“上官庄啊！上官庄啊！”老人们回忆，开始所有逃难的人都上了黄河大堤，大堤上有许多放赈救济的，发放食品。有的是按人头分发，不管大人小孩，有一个人算一份；有的是数锅头分发。赈济的组织，有政府的，有慈善机构的，也有基督教等施舍的。那年，地上发大水，天上就下大雨，到处水连天，天连水。在大堤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后来，人们有的投靠亲友去了，有的逃荒要饭去了，有的到外地扛活打工去了。有去十几里外的，也有远走他乡的。离大流远的村庄虽然也被淹了，但大水过后很快就退出来了。处在大流中的官庄、崔家寺就惨了，直到第二年秋上，有的直到第三年，人们才回家。据说，第二年还来了一次麦黄水，水比较小，后来有的洼中落了些粘土，可能就是上水时淤积的。

回到家乡的人们，房无一间，地无边无沿，官庄平均淤积沙土一两米深，坟头也找不到了，人们一片茫然。大伙只好根据记忆，在大体方位上，先打地窝子栖身。采取打地沟的办法，寻找原来的宅基地和田地。幸运的是，发大水在秋天，大多地里埋有那年的庄稼茬，大家凭发大水这年谁家种的什么庄稼辨别是谁家的地，然后再找地埂。南北向的地就东西打沟，东西向的地就南北打沟，幸好原来的地是黑粘土，地埂坚实并没有被大水冲掉，人们找地边容易了许多。找出谁家的地以后，好多坟头也就容易找了。但也有好多找不到了，就在大体方位埋一个坟头代表了。直到文化大革命前，还有用锥探找坟头的。

大水过后，原来的植被没有了，换了很多新的植被。据说，鬼子姜（当地曾俗名山药，高杆、黄花，地下块茎形似姜）就是那时随大水传来的。过水的平地上像草一样长出密密麻麻的旱柳，人们把地边地沿的保留了，其他大多除掉了。后来，许多沙地根本不能种庄稼，人们只好种上了一片片的柳树。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官庄村周围，场边上、路边上、湾边上、地头上，还存有很多大柳树，还有好几片以私人名字冠称的树林子，如雪家树林子、节家树林子等。这些树林子都十几亩、二十几亩不等，后来都被生产队开荒种成了粮田。

麻湾郑觉寺黄河决口距今已经快80年了，经历过那场大灾难还健在的老人已经很少了。我把少年时听来的这些零星的故事，整理成篇发在这里，权作野史的一块小补丁吧。也权作笔者对大灾大难死里逃生的老一辈人的缅怀和追思。

（图片取自《雅昌论坛》之宫家庄黄河决口受灾难民摄影册）

作者：杨仲春，笔名杨岸，山东博兴人。副研究馆员，滨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在《大众日报》《黄河报》《东西南北水文化》《江西水文化》《秘书之友》等发表多篇文史文章，主编了《博兴档案馆珍藏》《博兴档案馆指南》《滨州区域文化通览·博兴卷》《博兴文化通览》《庞家镇志》等书，著有诗集《这是一条河》。先后获得2014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中华杯全国第一届诗歌大赛二等奖、阳春杯第二届全国地学诗歌大赛入围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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