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重现 | 潘·沃伦诗选：野地里的死马

潘·沃伦的诗

郑亚洪 译

1. 野地里的死马

在最后一块野地里，半掩

在红果子伏牛花丛，纯种马死了，

左前腿粉碎，压在膝盖下，

心脏30×30。远远地，

我看见饕餮乌鸦自风中飘升。

它的死那天，我过去向它告别，

眼睛早没了——

这肯定是乌鸦干的。才两岁大，

只留下一个黑漆眼眶，以便更容易地

看见黑暗中的纯正与永恒。

一周以后我不能靠近它了。恶臭

开始散发。该死的马车泥孔

在我们疾驰时被树叶盖住了——我看见它。

朝它吐口水。举止像小孩。次日

秃鹰盘旋。它们在空中多漂亮！——

缓慢，耐心，朝一个中心俯冲，翅膀闪耀，

闪耀。在屋子里

我戴上眼镜，看见

它们的争吵与推搡，肉垂红脑袋来回摇摆。

傍晚时分我观察着秃鹰和乌鸦

升起。它们天生的黑影飘摇，多么完美，流畅，

高高地爬升在略带伤感的落日红里。

无需宽恕谁。这没用。它们

就是它们。

过了很久我回去看

那件精妙的现代

雕塑，此刻苍白，

停滞中呈现出

一种新美学！

再过一年，我看见

藤蔓上长出的绿色双股线，每张叶子

成心形，柔软如天鹅绒，开始了

它们的万福。

我想这一定是上帝。

你能想起一个地方，被遗弃又遭否定吗？

2. 等

你所做的就是等。一直等。直到最后一只乌鸦尖锐的呱噪声

渐趋平静，而你意识到身边再无呼吸声，黑暗向黎明挺进。直到

干旱来临，来不及收割玉米地，洪水来了，一只猎犬被遗弃在

孤岛上，在凯木丛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直到医生进入候诊室，一切昭然，而你希望狗日的手

从你肩膀上移开。直到

与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平静地说，生活就是生活，而她

从没爱过你，她相信所有的谎言只为了孩子。

而你开始怀疑法语动词的无规则性。阴差阳错地从啃指甲皮的奥马利先生那里接受了天主教。直到

你开始意识到，救世主是为我们而死。泪水在你眼眶里打转，你忍不住大笑，

这显然是开我主的玩笑，一边琢磨着我们到底是什么。直到

你终于开脱，像老贼，羡慕着灵魂同光鲜的肉体，

夏天的旭日一样动人。直到你

想起，有点意外，普通人做过的好事。直到它

或多或少，得福于，上帝

许给我们那些美妙的诺言。

3. 圣弗朗西斯科的夜窗

时间悬挂像水果，熟透，甜蜜，

我们严厉而孤注一掷的化身，

尽管西面古老的水域上海鸥奏响挽歌，

褪尽沧桑，隐入洁白、肉感的星。

还是接受事实吧——

过去一个易碎的物质元素转化为偶然。

我诚心诚意地说；

我坚信这是个短故事，

灵魂的冷酷目录上

总那么迅捷，让人怜悯。

想想吧，这雾中之城饿了。

昏黄的档案重启

被框定、被封存的祷文。

在石头里清晰表达，传递，

以对抗虚幻、绝对的空气。

如果大口喘息都被遗忘，

那么凝重的血液在它消失前该会屈服。

石头里未驯化的主祷文

宽恕我们所有的罪人。

4. 致命极限

我看见鹰滑翔着，穿越俄怀明洲上空的落日。

它从松针林的黑地里起飞，

飞过冷漠的灰色树梢，飞过白，

飞过慵懒积雪的纯正，飞入黄昏梦一样的光谱里。

西边是提顿人。雪峰不久将

隐入黑暗，刺向星空。什么样的高度

才能让黑色斑点高悬？什么样的山脉，

才能让黄金之眼瞥见崭新跃起，标出光的最后一道痕迹？

或者，尝试过空气的稀薄，

垂死的肉身恒悬不动，

知道大限来临，摇摆着

滑入伟大的循环进程，重归

大地的呼吸？还是岩石？还是堕落？

还是我们梦见，并抓取的黑暗？

5. 爱上帝的一种方式

这是真理的阴影，因为惟有阴影才是真。

日落太平洋，海浪成排上涌，

最前面倾斜的浪，踉跄的浪，碎裂，

试着告诉你海底地理学，而你父亲死前挣扎着

为那本已故名人的书提供所有传记资料。

我不能回忆起我要告诉你的，可至少

我可以说，如何躺在星光下度过漫漫长夜

听见睡梦中山在呓语。而白天，

它们全都遗忘，迈着恒定步伐

除了慢慢解体，无处可去。夜晚，

它们记起它们想不起来的。

呓语着。那就是忘记罪衍的完美疼痛，

我希望你没经历过。而我经历了。

我无法忆起使我舌头加重的，可我肯请你

想想鼻涕虫的白色腹部，巧妙、柔软，

想想细微的星光，银白，闪亮，

风吹过寂静，大海敞开她少女的胸怀

让舞动的月亮之蛇来吮吸；

远方，plaza，piazza ，地方，platz，广场，

脚后跟踩着鹅卵石，像历史在诞生。

万物都有一次历史的回音。

那时，刽子手提着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头发，

嘴唇微启，

却没有声音。嘴唇，

似乎要说出重要的东西。

可我忘了要提一块高地

黑暗中，被风磨平的石头高大，色白，

风住了，雾涌起，一次在午夜的萨雷河上，

我看见羊群拥堵。它们的眼睛

盯着一片虚无。眼里闪动着光

愚蠢得像泥浆里的活死鱼，

像失去信仰后的学者。

它们的颚一动不动。

甘草碎片，在微光里更加惨淡，

从颚上挂下来，一动不动。

你会想，历史该不会重演吧。

也许，这是爱上帝的一种方式。

6. 夜鹰

从光的平面到另一个平面，羽翼垂下

穿过日落营造的几何学与兰花，

它的黑色阴影突然倾斜，骑上了

松树和喉峡之上光的最后一场雪崩。

鹰来了。

他的羽翼

像时间的收割器，又是一天，他起飞

就是最锋利的刀片，我们听见

时间的筋骨在撕裂。

每一条筋骨都沉重如我们犯错的黄金。

看呐！看！他在爬升，沿着最后一道光

谁也不知道这是时间还是错误，

又是在谁的眼皮底下，不可宽恕的，世界，和未被宽恕了的，

一同缓缓摆进那阴影。

最后的乌鸫

久久地静止，最后的蝙蝠

在锋利的象形文字里逡巡。他的智慧

古老，浩瀚。星星

一动不动，像柏拉图，闪烁在山谷里。

如果没有风，我们也许，我们会想，听见

地球沿着轮轴转动，听见历史

像地窖里漏水的管子，滴漏着黑暗。

7. 给我说个故事

很久以前，在肯塔基，我还是个小男孩，

站在脏里脏气的路边，在黑暗里，听见

大雁往北轰鸣着飞去。

我看不见它们。没有月亮，

星星也稀疏。我听见它们。

我不知道我心里发生了什么。

接骨木即将盛开，

所以它们都往北飞去。

那声音正一点点消失在北面。

8. 真实故事

寂寂地坐着，心儿狂跳。

胡话连篇，没一点意思。

那年我十岁，瘦骨嶙峋，红头发，雀斑。

一个打领带的大男孩

开着黑色别克车，她坐在

杂货店门口，从一根麦管里

吸着什么东西。没有比她

更美了。她让我心跳停止。

血液凝固。不能呼吸。

我感觉自己脏。想去洗个热水澡。

我斜靠在一根电话线杆上，看她。

如果此时她也看见我，我会昏死过去的。

在一如她明晃晃的世界里，我该怎么生存？

两年后，她朝我笑。她

喊我的名字。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的两个成人哥哥跟着几个趾高气扬、

屈着腿的骑马人走来。他们脸庞光亮。

理发店里诨话不断。成天无所事事。

他们的父亲是酒鬼。

生活在枫树下白色大房子的

三层楼里，一呆就是二十五年。

他从不下楼。他们给他送东西。

我不知道什么叫抵押贷款。

妻子是位善良的基督徒，每天祈祷。

女儿结婚那天，老人穿着一套老式燕尾服

下楼，皱巴巴的衬衫发着黄斑。

儿子们搀扶着他。我看着婚礼举行。

几张凸印请柬，非常时尚。我想，

我快要哭了。那晚我躺在床上，

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会哭吗？

抵押贷款被取消了。终于获悉：

她再也不回来了。一家人

好像消失了一样。没人穿那样铮亮的靴子了。可我知道她很美，永远，她

住在一个漂亮的大宅子里，很远很远。

她再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竟然不知她会。

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

罗伯特·潘·沃伦 (Robert Penn Warren 1905-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