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外篇】卡瓦菲斯的诗歌
卡瓦菲斯是非常重要的现代诗人,曾被很多诗人所称颂。比如埃利蒂斯曾经说:“另一个极点是卡瓦菲斯,他与艾略特并驾齐驱,从诗歌中消除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达到结构简练和词语精确的完善境界。”埃利蒂斯也是希腊诗人,这种说法当然有某种嫌疑在,那么再看看英国诗人奥登的说法:“倘若我不知道卡瓦菲斯,我写得很多诗就会大不相同,也有可能根本就写不出来。”可这是如何可能的?他是通过译文来读卡瓦菲斯的诗歌的。那么,就不会是诗歌的韵律启发了他。或者说,他写的不会是语言技巧非常微妙的诗歌,更进一步说,“我们也无从谈论卡瓦菲斯的比喻。因为他从不使用明喻或暗喻这些手法。无论他谈及一片风景,或一个事件,甚或一种情绪,他的每一行诗都是明白不过地对事实加以描述,从没有任何额外的装饰。”
这种风格怎么会成为各种诗人喜爱的风格?豆瓣上有的看完卡瓦菲斯的诗歌不屑一顾地表示,并非把话分成段就变成诗歌了。那么,使用平实的语言来写诗的他,究竟突出在什么地方呢?难道仅仅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说的那样,奥登与卡瓦菲斯是属于同一谱系:“米沃什,一如卡瓦菲斯或奥登,属于那样一种血统的诗人,其作品散发的气味,不是出于玫瑰,而是出于理性。”或许还是如布罗茨基所说:“卡瓦菲斯使用贫乏的形容词,制造了意料不到的效果,它建立某种精神上的同义反复,松开读者的想像力;而较精细的意象或明喻则会抓住那想像力或使那想像力局限于意象所取得的成就。”
这都是笼统之论,布丁好不好吃要亲口尝一尝。诗歌的特点也必须进入到他的诗歌中去,才能见分晓。卡瓦菲斯主要关注三个方面:爱情、艺术以及从地道的希腊人的感觉出发的政治。但最后一种诗歌通常是放在罗马的历史弧度里面。
与其说他是写爱情的好手,不如说他是写感官的高手。他能够把感官的事情写得非常有代入感,仿佛那种感官是你亲身经历一样,或者,是你亲眼见到的一样。比如《欲望》:
就像那些早夭者的美丽身体
悲哀地禁闭在豪华的陵墓里,
玫瑰在头边,茉莉在脚边——
欲望似乎也这样,它们衰竭了,
从来没有满足过,没有得到过
哪怕是一个快乐的夜晚,或一个绚丽的早晨。
又或者《回来吧》:
经常回来并占有我吧,
我所热爱的感官,经常回来并占有我——
当肉体的记忆复苏
而一种古老的渴望再度贯穿血液,
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而双手感到仿佛又在触摸。
经常回来吧,在夜里占有我,
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又或者《肉体,请记住……》
肉体,不仅要记住你被爱得那么深,
不仅要记住你躺过的床,
而且要记住那些欲望,它们
在凝视你的眼睛里公开燃烧,
在声音里为你而颤抖——
只是某个偶然的障碍阻挠它们。
现在一切终于都成了过去,
你几乎也好像曾经让自己
沉溺于那些欲望——请记住,它们
如何在凝望你的眼睛里燃烧,
请记住,肉体,它们如何在声音里为你而颤抖。
他也写过诗人与肉体的关系《当它们活跃起来》
尽力保住它们,诗人,
你脑中那些情欲的场面,
无论它们能留下来的是多么少。
把它们半遮半掩地写入你的诗行,
尽力抑制它们,诗人。
当它们在夜里或正午的亮光中
在你心中活跃起来。
这种对感官的热爱与里尔克有某种相通的地方。譬如,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面说:“身体的快感是一种官感的体验,与净洁的观赏或是一个甜美的果实放在我们舌上的净洁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它是我们所应得的丰富而无穷的经验,是一种对于世界的领悟,是一切领悟的丰富与光华。我们感受身体的快感并不是坏事;所不好的是:几乎一切人都错用了、浪费了这种经验,把它放在生活疲倦的地方当作刺激,当作疏散,而不当作向着顶点的聚精会神。”
里尔克曾在这里建议青年诗人要“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地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 ”
卡瓦菲斯仿佛是听从里尔克的建议似的,进入自己的内心,感受自己的感官、思想,并以此为基础扩展到城市与历史的话题中去。并且,有趣的是,他即使在描绘城市或者历史时,也富有感官的气息。譬如《尼禄的死期》这种历史人物的题材,他仍然会把尼禄置于肉体的欢愉之中,而此时就会理解,为什么他唯独对这段时间的历史感兴趣,因为那正是欲望炽烈的历史时期:
当尼禄听到特尔斐神谕
所说的话时,一点也不在乎:
“小心七十三岁。”
他还有很多时间享乐呢。
他才三十岁,神明
给他的最后期限足够他
应付将来很多危险。
现在,有点疲乏,他要回罗马——
但那是非常美妙的疲乏,整个旅程
完全用于寻欢作乐:
戏院、游园会、露天运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