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 | 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

原文标题:人生的价值

文 | 杨绛

摘自《走在人生边上》

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

按基督教的说法,人生一世是考验。人死了,好人的灵魂升天。不好不坏又好又坏的人,灵魂受到了该当的惩罚,或得到充分的净化之后,例如经过炼狱里的烧炼,也能升天。大凶大恶,十恶不赦的下地狱,永远在地狱里烧。我认为这种考验不公平。人生在世,遭遇不同,天赋不同。有人生在富裕的家里,又天生性情和顺,生活幸运,做一个好人很现成。若处境贫困,生性顽劣,生活艰苦,堕落比较容易。若说考验,就该像入学考试一样,同等的学历,同样的题目,这才公平合理。

佛家轮回之说,说来也有道理。考验一次不够,再来一次。但因果之说,也使我困惑。因因果果,第一个因是什么呢?人生一世,难免不受人之恩,或有惠于人,又造成新的因果,报来报去,没完没了。而且没良心的人,受惠于人,只说是前生欠我。轻率的人,想做坏事,只说反正来生受罚,且图眼前便宜。至于上刀山、下油锅等等酷刑,都是难为肉体的。当然,各种宗教的各种说法,我都不甚理解。不过,我尊重一切宗教。但宗教讲的是来世,我只是愚昧而又渺小的人,不能探索来世的事。我只求知道,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辈子,能有什么价值。

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神明的大自然,着重的该是人,不是物;不是人类创造的文明,而是创造人类文明的人。只有人类能懂得修炼自己,要求自身完善。这也该是人生的目的吧!

坚信“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的聪明朋友们,他们所谓“什么都没有了”,无非断言人死之后,灵魂也没有了。至于人生的价值,他们倒并未否定。不是说,“留下些声名”吗?这就是说,能留下的是身后之名。但名与实是不相符的。“一将成名万骨枯。”但战争中奉献生命的“无名英雄”更受世人的崇敬与爱戴,我国首都天安门广场上,正中不是有“人民英雄纪念碑”吗?欧洲许多国家,总把纪念“无名英雄”的永不熄灭的圣火,设在大教堂的大门正中,瞻仰者都深怀感念,驻足致敬。我们人世间得到功勋的人,都赖有无数默默无闻的人,为他们作出贡献。默默无闻的老百姓,他们活了一辈子,就毫无价值吗?从个人的角度看,他们自己没有任何收获,但是从人类社会集体的角度看,他们的功绩是历代累积的经验和智慧。

人类的文明是社会集体共同造成的。况且身后之名,又有什么价值呢?声名显赫的人,死后没多久,就被人淡忘了。淡忘倒也罢了,被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说长道短,甚至戏说、恶搞,没完没了,死而有知,必定不会舒服。声名,活着也许对自己有用,死后只能被人利用了。

聪明的年轻朋友们,坚信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至多只能留下些名气。那么,默默奉献的老实人,以及所有死后没有留下名气的人,活了一辈子,就是没有价值的了!有名的,只是绝少数;无名的倒是绝大多数呢。无怪活着的人一心要争求身后之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从生到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只为没有求名,或没有成名,只成了毫无价值的人!反而不如那种自炒自卖、欺世盗名之辈了!这种价值观,太不合理了吧?

匹夫匹妇,各有品德。为人一世,都有或多或少的修养。俗语:“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得”就是得到的功德。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少价值。而修来的功德不在肉体上而在灵魂上。所以,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其实,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纯由理性推断出来的。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统治者只是借人类对神明的敬畏,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仪式,借此维护统治的力量。其实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妇。大智大慧、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诚,远胜于愚夫愚妇。例如博学多识的约翰生博士就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创作《堂吉诃德》的塞万提斯,在战役中被俘后,“三位一体”教会出了绝大部分赎金把他赎回。他去世后,他的遗体,埋在“三位一体”修道院的墓园里(参看Juan Luis Alborg《西班牙文学史》第二册第二章,Gredos书店1981年马德里版)。修道院的墓园里,绝不会容纳异教徒的遗体;必定是宗教信仰相同的人,才愿意死后遗体相守在一起。

据说,一个人在急难中,或困顿苦恼的时候,上帝会去敲他的门——敲他的心扉。他如果开门接纳,上帝就在他心上了,也就是这个人有了信仰。一般人的信心,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或是时过境迁,就淡忘了,或是有求不应,就怀疑了。这是一般人的常态。

没经锻炼,信心是不会坚定的。

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一心追逐名利权位,就没有余暇顾及其他。也许到临终“回光返照”的时候,才感到悔惭,心有遗憾,可是已追悔莫及,只好饮恨吞声而死。一辈子锻炼灵魂的人,对自己的信念,必老而弥坚。

一个人有了信仰,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

如果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留下些名声,或留下一生的贡献,那就太不公平了。没有名气的人呢?欺世盗名的大师,声名倒大得很呢!假如是残疾人,或疾病缠身的人,能有什么贡献?他们都没价值了?英国大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四十四岁双目失明,他为自己的失明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大意我撮述如下。他先是怨苦:还未过半生,已失去光明,在这个茫茫黑暗的世界上,他唯有的才能无从发挥,真是死一般的难受;他虽然一心要为上帝效劳,却是力不从心了。接下,“忍耐之心”立即予以驳斥:“上帝既不需要人类的效劳,也不需要他赋与人类的才能。谁最能顺从他的驾御,就是最出色的功劳。上帝是全世界的主宰。千千万万的人,无休无止地听从着他的命令,在陆地上奔波,在海洋里航行。仅仅站着恭候的人,同样也是为上帝服务。”这首诗也适用于疾病缠身的人。如果他们顺从天意,承受病痛,同样是为上帝服务,同样是功德,因为同样是锻炼灵魂,在苦痛中完善自己。

佛家爱说人生如空花泡影,一切皆空。佛家否定一切,唯独对信心肯定又肯定。“若复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得无量福德……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什么呢?因为我佛无相,非但看不见,也无从想象。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宿根”、“宿慧”,也就是说,需有经久的锻炼。

如能把信仰传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无量。基督教颂扬信、望、爱三德。有了信仰,相信灵魂不死,就有永生的希望。有了信仰,上帝就在他心里了。上帝是慈悲的,心上有上帝,就能博爱众庶。

苏格拉底坚信灵魂不灭,坚信绝对的真、善、美、公正等道德概念。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宁愿饮鸩就义,不肯苟且偷生。因信念而选择死亡,历史上这是第一宗,被称为仅次于基督之死。

苏格拉底到死很从容,而耶稣基督却是承受了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他不能再忍受了,才大叫一声,气绝身亡。我读《圣经》到这一句,曾想,他大叫一声的时候,是否失去信心了?但我立即明白,大叫一声是表示他已忍无可忍了,他也随即气绝身亡。

为什么他是救世主呢?并不因为他能变戏法似的把水变成酒,把一块面包变成无数面包,也并不因为他能治病救人,而是因为他证实了人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伟大,虽然是血肉之躯,能为了信仰而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证实了人生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耶稣基督是最伟大的人,百分之百的克制了肉体。他也立即由人而成神了。

我站在人生边上,向后看,是要探索人生的价值。

人活一辈子,锻炼了一辈子,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能有成绩,就不是虚生此世了。向前看呢,再往前去就离开人世了。灵魂既然不死,就和灵魂自称的“我”,还在一处呢。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有关这些灵魂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胡思乱想罢了。我无从问起,也无从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十一》),“不知为不知”,我的自问自答,只可以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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