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一部电影,叫《小偷家族》,这里面有些让人特别放松的情感。
比如这个情节:
柴田亚纪(小姑子)在在抱抱店打工,喜欢上了一个男客人,回来告诉嫂子柴田信代(他们家人都不是亲的)。
信代以前在酒吧里做过陪酒,她偷偷告诉信代说:柴田治以前也是她的客人。
抱抱店也好、有陪酒的酒吧也好,都被看做软色情,而在里面工作的女性,也都被主流态度看做“狐狸精”。
之前曾经有读者跟我留言,说“鲁智深是个坏人,因为他拯救的金翠莲是个二奶,是狐狸精”,看得我目瞪口呆。
文艺作品写的就是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一个女人陷入绝境,一个男人打抱不平,这就是侠义;
两个人认真而努力地想要战胜世上的偏见要在一起,这就是爱情。
如果非要从正确和美好里选一个,我选美好。
今天就讲一段不正确的明朝故事吧:
这就是冯梦龙《警世通言》里的《玉堂春落难逢夫》,这个故事始于明朝,但是随着京剧的推广而大大有名。
女主角苏三,花名玉堂春,是一个在勾栏院当中工作的女人。
《梅兰芳》剧照,余少群扮演的玉堂春
明朝正德年间有个王琼大人,官拜礼部尚书。王大人因为给皇上提意见,得罪了大太监刘瑾,被贬官赶回了老家。王大人有三万两俸禄银,都借在外面放贷,现在人要走,那这债可能就要黄,要安排一个自己人来收这些钱,他看了看三个儿子。老大在南京当中书,老二今年要考进士,比较忙,只能把三儿子留下了。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七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元是个风流才子。老大人要收的这笔账,居然有三万两白银之多(御史台也不查查他),所以老头也是嘀咕了一番:如果没有儿子坐镇,只交给仆人,怕仆人卷钱跑了,而且自古至今的财务制度,都是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互相制约;但是让十七岁一个孩子手上有三万两,又怕这孩子给鼓捣没了。今天也是如此,时常有未成年人打赏女主播、游戏充值好几十万,然后家长报警找媒体往回要的。“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小。”前面都还好,王景隆在出租屋里读书,王定每天去收账。三个月后,钱都收到了,公子一对账目,分毫不错,俩人定好了回家的日子,公子就决定放松一下,带着王定去街头闲逛。俩人先走到街上,看见官宦子弟拿着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冯梦龙是蹭别人IP的高手,他经常用别的故事里的名字。“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栊。”梳栊,也叫梳弄;过去姑娘的发型是垂髫,嫁了人,头发就改成了发髻,没有梳栊,说明玉堂春还没有接过客人,是个处女。三公子这种未成年人,进去这种地方就像是一个小鸡雏任人宰割。开始是一家店、几家店,先是官府受贿,然后出现了流氓、行会、有了江湖秩序,最后是规模优势。北京当时就是有“八大胡同”,几条胡同都是干这个的,王景隆去的就是那一带。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是附近卖瓜子的,他就指望姑娘和恩客来照顾自己的生意,他也因此成了胡同里的最佳导游。风化业不说“嫖”“婊子”这样的话,他们供奉的祖师爷是管仲,他们对来访的嫖客都称呼“姐夫”,就算一夜欢好,也要让人宾至如归。王定直接说出了“嫖”字,意思是点醒公子,但是公子答得巧妙: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各位,这个茶不能吃,只要吃了,你就承了她的人情,下一步就麻烦了。称呼自己媳妇,叫“拙荆”“贱内”,称呼自己儿子,叫“犬子”,称呼自己的仆人,谦虚的称呼就是“小价”。老鸨当然看得出王定是个仆人,为什么还要假装不知道?她其实是点醒王公子的身份:“这是什么人啊,也敢对您指手画脚。”王定道:“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把老爹的官儿拿出来吹嘘,无非是希望玉堂春和老鸨子能够更高看他一眼。这中年人都难免沉溺其中的欢场,你居然想要全身而退,不是太幼稚了么?一种是掠夺者,他看女子就是单纯的性对象,希望花最少的钱,得到更多的女性;还有一种是代入者,他付钱给对方,希望对方扮演一种自己舒服的关系。如果想要少花钱,上来不能这么说话,要说“随便看看”。直接提玉堂春,玉堂春在老鸨子那里会有面子,但是老鸨子就绝对不会跟你讨价还价了。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这是老鸨子的生意经,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客官,咱们不知道,但是一般正经的老炮儿,应该是:“那我出一百二,您看行不行。”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侍郎。”王景隆这种有钱人家孩子,叫少爷秧子,不会花钱,也不知道钱来得多难。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这是这行的标准话术,没有第一次就答应的。心理学上管这个叫做延迟满足。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
玉堂春低头不语,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囊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
公子见到了玉堂春,两个人互相看着都满意。王定又想劝一次,被那两个丫鬟拉了别的屋子里,灌酒去了。“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花一样的钱,服务可能是一样的;但是花更多的钱,服务的质量是完全不一样的。今天去理发馆也是,你办了一张一万块钱的卡,托尼老师对你立刻就特别好,看你进来,还让洗头小哥给你端水果。你要每次都剪39块一个的头,死不办卡,那大家对你就有点不咸不淡。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二百两,老鸨子高兴了,二十两,你那些同事们也感激你,玉堂春和同事的关系不就好了吗?我的傻少爷哎,你看着他们叫娘、叫妹妹,叫哥,有那么好的企业文化,其实她们只是卖良为娼的老鸨子、勾心斗角的塑料姐妹花和看场子的打手。当你开始为对方考虑、取悦对方的话,就是把性命交给对方了。男男女女的事情结束之后,开口要钱,比寻常生意要容易得太多!玉堂春这个姑娘,人性很不错,她是苏淮和一秤金俩人从外面买来的,所以也叫苏三,但她本来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她确实爱慕王景隆的人品样貌。他贪污家里的钱花在了勾栏院,是今宵有酒今宵醉,得快活时且快活。但是赎出去,就要给家里老爹一个交代,这女人干嘛的啊?我赎出来的,当时就要被他那个狠爹打死。对了,历史上的王琼大人是个带兵的尚书,善于理财,打击起政敌来厉害极了,还跟大太监钱宁关系很好,死了追赠太师,有人把他跟于谦、张居正两位大人并称。政敌对这种狠角色又恨又怕,就把儿子嫖娼这种事安排在他的头上,现实中王大人的三儿子没有中进士,而是当了一个武官。公子不赎玉堂春,老鸨子就要持续吸血了!她安排了一桌酒。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急得家人王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急了,反将王定痛骂。王定没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劝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来苦劝公子道:“‘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时红?’你一日无钱,他番了脸来,就不认得你。”王景隆不是一个坏孩子,只是情深、单纯,惹了祸之后,担心严厉的父亲责骂,就陷入了一种“已经这样了”“做什么都没意义”的状态,用今天的话说,他陷入了存在危机。明朝还没有精神科大夫和心理咨询师,一般就得好好被人饿几顿、流浪一段、暴打一顿,才能有改善。那时候没有收银小票和付款记录,账目都是手写,王公子不算账,这钱到底是花了多少,说不清楚。王景隆躲在玉堂春的房间里,靠玉堂春来抵挡着各种各样的刻薄话。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身向楼上便走。鸨子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打娘哩!”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但是可以揍玉堂春,你不是心疼她,拿她当爱人吗?我揍我家的闺女,你总管不着了吧。这句话是气话,公子当初有实力的时候,怎么不带我苏三走?“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老鸨子打玉姐,就是为了让王景隆知难而退,你若是真的喜欢玉姐,就应该想办法和她在一起,你说不连累她,其实不是,你是自己觉得受了玉姐的好处,你心里不安。今天有些人谈恋爱也是这样,一副情深模样,说俩人爱得要死要活的,但是对方父母不答应,自己为了不让她为难,就此分手。其实都是不够爱,趁机跑路。玉堂春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她从来都没有退缩过,这女人经历家道中落,比这少爷秧子强。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千余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哪里借上一笔路费,或者索性找条船帮忙打工换船费(明朝南北交通主要依靠京杭运河),要去南京,没那么难。回去之后,求爹爹告老娘,哥哥那里滚一滚,好歹来接回玉姐,他是老儿子,家里最疼,一定有办法,日后感激父兄,好好地回报家族也就是了。人啊,遇到最艰难的局面,一定要和父母、哥哥、姐姐这样的血亲来商量,你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自己来扛。在《关系攻略》里,我管这种最重要的关系叫做“基本盘”,这些人就是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的人,千万不要和他们见外。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
老鸨子不敢直接把王景隆扔出去,也不敢继续暴打玉堂春了,毕竟玉堂春的颜值是她赚钱的关键,而真的把王景隆逼死了,尚书大人派人来接儿子,她就要吃官司。王公子属于庙堂,他家里的所有办法都是庙堂招法;老鸨子属于江湖,她家里所有的计谋都属于江湖智慧。老鸨子说苏淮的妹妹过生日,要大家一起去祝寿,走出门去,突然说:我们的傻公子王景隆,还关了门,出去找人呢,结果遇到了一帮贼。王公子没钱了,就身上这么一身衣服还值一点,这帮贼连这个也抢。你看,有三万两银子的时候,觉得天下全是太平盛世,深夜撸串都觉得安全。王三公子光着屁股捆在芦苇荡里,跟附近的乡亲们求救。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服,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河南老乡被黑得最惨的一次),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就在几个月前,他还趾高气扬地跟老鸨子说,自己爸爸是礼部正堂呢!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打更巡夜,这是最底层的工作了,只能混口饭吃,就这都不行,被人赶走了。年纪轻轻,有手有脚,跟一群临终之前的老爷子老太太们作伴,丢人到家了。王公子家的很多银器皿,是银匠打的,王公子在嫖院的时候给老鸨子打的很多金银器皿,也是王银匠打的。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他媳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其实也不怪银匠媳妇吐槽,一个银匠,家里能有多大的房子?一个十八九的大小伙子,我们就不说能吃了,放在家里,这家的主妇尴尬不尴尬?邻居说嘴不说嘴?劳动人民妇女,是看不起这种少爷秧子的,你的钱又没花在我家,你在我家,跟我家孩子们争一口吃的,算是怎么回事?就算你是我们家的甲方,我也不能等你、伺候你一辈子对吧。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这个故事很长,我们分两次拆,下一次,给大家说说玉堂春智斗老鸨——一个无拳无勇的姑娘,怎么用舆论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