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民歌青楼调

  立志教授说大局观。

  有兄商做唱本展览。

  洽购唱本一批,中有湖南某地唱本《采木造桥》,起首云:“甲子一来丙子丁,就从木上说根生。打马五方去采木,采得黄英木五根。五色木来不非轻,他在悬岩陡坎生。有有七枝朝北斗,下游九股透黄泉。”此种仪式致语,为造桥取木时唱述,性质、用途与古时上梁文、障车文同,表祷告祈福吉庆意,拙编《中国喜歌集》修订可予补入。另有常州唱本《西湖栏杆》。前云苏州民歌《西河栏杆》是由扬州民歌《手扶栏杆》讹变,“西河”“手扶”,音近而误,《西湖栏杆》可作此一讹变的桥梁,三者为“扶”—“湖”—“河”关系。史学即史料学,无史料,不成学。

  采木造桥歌

  仍说民国民歌。

  民国民歌的另一大类,是嫖(青楼)、赌(麻将、牌九)、毒(鸦片)等暗黑题材民歌。

  如青楼民歌。青楼民歌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的青楼民歌,专指流行于青楼、唱述青楼人物遭际命运的民歌,此类民歌,俗称“窑调”;广义的青楼民歌,泛指流行于青楼的民歌,或虽不流行于青楼但唱述青楼人事的民歌。

明清即多青楼民歌,冯梦龙辑《挂枝儿》中的大部,得自青楼;民歌集《时调雅曲》,堪称晚清北京青楼民歌大全。《挂枝儿》中的青楼民歌,与晚明社会纵情声色的世风相呼应,多见欢愉的色彩;国事蜩螗,民生惟艰,风雨飘摇中的晚清青楼民歌,已经透出哀怨的声音,《时调雅曲初集》中的《烟花院中》即云:

烟花院中尽都是前世里的脏官,强良霸道暗箭伤人损人利己不存天良造恶多端骂名重,他的子孙落水中。细想他们又可怜来又可恼,可怜他癸水未至人事不知,老鸨儿贪图了赀财,那管他半朵鲜花儿才开放,愣掐着鹅脖儿将他梳拢,也不管他疼不疼。可恼他破身之年就昧己瞒心,学演米汤又泔水咧吃醋咧撇清咧,叫□说不尽许多的温存。尽是无限的卖弄呀,原来是挑濠刨坑,暗把那捆人的绳子赚人的木猫诓人的滚笼打人的夹子全都安排定,端等着哄愚懵。……你就是无钱也总得强强的扎挣,丧家破产赚了一身脏疮气,气烘烘只弄得你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佯里佯腔一身的病,叫作人财两下里空。似这等害人的狠毒虫,皆因他们祖上缺德积作的这嘎孙陷在这火抗,身在难地挨万世的骂名。你瞧他一过三旬,他的朋友渐就稀少咧,恨只恨他与忘八把主意拿定,背起包袱就去缝穷。

迨及民国,“风雨飘摇”变作疾风骤雨、凄风苦雨,战事频仍,民不聊生,悲愁叹恨成为青楼民歌的主调。北京民歌《叹烟花》的曲词是这样的:

一更子里来叹烟花,思想起小奴佳命运太差。命里八个字忙掐算,掐算着小奴佳命里犯桃花。瞒怨了埋一声爹,报怨了一声妈,养女孩为何不许配个人家。家中你老无钱怨不上我,决不该将女孩儿卖在柳烟花。二更子里来进秀兰房,同行的姐妹们泪汪汪。姐妹的苦霉一般一样,小奴佳来留客心里无主张,闲来无有事总得学弹唱。多怎晚跳出了是非坑,自己各亲娘见不着个面,也是那小奴佳烧来的断头香。三更子里来泪满腮,水里浮萍长不起根来。有钱的客官千千万,无有个知心人与奴佳安排。也是那小奴佳命里应该,陪客喝酒赴阳台。小奴有点不到的霉,尊了声客官爷担代女裙钗。四更子里来泪双流,领家妈近房来皱着个眉头。小奴佳一见浑身乱抖,跪在了地下苦苦又哀求,板子打来鞭子也是抽。小奴佳不敢哭手堵着咽喉,别人要是讲情情不准,总得那众姐们给他磕上几个头。五更子里来自己明白,小奴佳在房中暗自伤怀。小奴要是接下小白脸的客,也算那小奴佳一世没白来。商量着赎身买出来,并无有一个人与奴佳安排。闷坐兰房自思自叹,这就是烟花的妓女下场台。

韩宝仪《烟花女子叹十声》

南方民歌亦然。上海文益书局印行《时调观初集》有《新刻七朵花儿》云:

  一钱吓逼死女呀女裙钗,前死不修四季花儿开,苦命落娘胎,哎哎吓,苦命落娘胎。可恨吓爹娘心太狠,贪爱了银钱,金银花儿开,卖到奴此地来,哎哎吓,卖到奴此地来。十三吓十四要奴去弹唱,十五十六牡丹花儿开,逼奴上阳台,哎哎吓,逼奴上心开怀。我秤吓银钱老板拿去用,秤不到银钱碧桃花儿开,打骂一齐来,哎哎吓,疼痛正难当。无论吓老少如奴成对双,奴奴未从荷花透水开,向在结阳台,哎哎吓,命苦理应该。倘然吓奴奴身受病,病在牙床黄菊花儿开,那一个进房来,哎哎吓,谁人送茶来。倘然吓奴奴死去见阎君,死在阴见腊梅花儿开,谁人买板才,哎哎唷,那一个奉灵台。年年吓有个清明节,未到清明荠菜花儿开,那一个上坟台,哎哎吓,银锭那里来。

仍如前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民歌,反之亦然,由一个时代的民歌可以考见其所处时代的底色。以青楼为代表的暗黑题材民歌的流行乃至泛滥,反映了剧烈动荡中的民国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状况,北方民歌的“瞒怨了埋一声爹,报怨了一声妈,养女孩为何不许配个人家。家中你老无钱怨不上我,决不该将女孩儿卖在柳烟花”,南方民歌中的“可恨吓爹娘心太狠,贪爱了银钱,金银花儿开,卖到奴此地来,哎哎吓,卖到奴此地来”,即是此种状况的写真,昨云“大时代的纪念品”,如是而已。张爱玲《天才梦》云:“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我看青楼文学,引张为同调:漫不经心地远观时,充满了审美的喜悦,凝神细看,发现华美袍子的内里,令人瞠目地“爬满了蚤子”,如歌中所唱:“倘然吓奴奴死去见阎君,死在阴见腊梅花儿开,谁人买板才,哎哎唷,那一个奉灵台。年年吓有个清明节,未到清明荠菜花儿开,那一个上坟台,哎哎吓,银锭那里来。”真是情何以堪。

《北平俗曲略》介绍的北京青楼小曲《探清水河》

又《新刻七朵花儿》中的“哎哎唷”“哎哎吓”,是民歌中常见的虚腔。民歌中有虚腔,历史极久,鲁迅所说《淮南子·原道训》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的“邪许”,是虚腔;《诗经》中“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的“兮”,是虚腔。此种虚腔,与“哎哎唷”“哎哎吓”距离较远。文献中与“哎哎唷”“哎哎吓”最近者,见于据传为明人所撰《解愠编》卷三的《拣瘦者医》,文云:

  一庸医不依本方,误用药饵,因而致死病者。病家责令医人妻子唱挽歌舁柩出殡,庸医唱曰:“祖公三代做太医呵,呵咳。”其妻曰:“丈夫做事连累妻,呵呵咳。”幼子曰:“无奈亡灵十分重,呵呵咳。”长子曰:“以后只拣瘦的医,呵呵咳。”

此处“唱挽歌舁柩出殡”记载,于民歌史研究大有意义。一是“呵呵咳”的出现如此之早,开人眼界。二是为民歌的“言文一致”提供了确切的例证。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云:“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丈夫做事连累妻”“以后只拣瘦的医”云云,即是典型的“白话入韵文”,可见民歌与文人创作不同,“言文一致”是其久有之的传统。三是挽歌即绋歌,与上说采木歌、上梁歌、婚嫁喜歌同,为仪式歌的一种,此种仪式歌,依例当入拙编《明代民歌集》。《解愠编》同卷有《秀才抢胙》歌曰:“祭丁了,天将晓。殿门关,闹吵吵。抢猪肠的,你长我短。分胙肉的,你多我少。勾烛台的,挣断网巾。夺酒瓶的,门槛绊倒。果品满袖藏,鹿脯沿街咬。增附争说辛勤,学霸又要让老。抢多的喜胜登科,空手的呼天乱跳。颜子见了微微笑,子路见了添烦恼。孔子喟然叹曰:我也曾在陈绝粮,从不见这班饿鸟。”依例亦当收入。“《解愠编》的俗文学价值研究”,亦可做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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