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蝉鸣
我遇见过这样一只蝉。当然,当时它还不叫蝉。
那一片土地,是白杨和柳树覆盖的,中间夹杂的灌木,也一样茂盛而缠绵。雀鸟在更高的天空飞,蚂蚁甲虫则把低微的土地当做自己的天空。在白云那里,天空还有一个含义,指向河流和湖泊。
这样的小村,这样宁静的小村很多,宁静得需要一些声音来搭配。水边的鹳鸟偶尔飞来,然而毫无声息,洁白的羽毛,给村落书写一个个玲珑的标点符号。喜鹊却是常客,叫声直白。白杨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是温柔的摇篮曲。甲虫们无一例外,安静得像不曾来过。这时,这片林地,就需要六月的蝉鸣了。
如果不出意外,每一只蝉钻出土地,都可以在枝头高歌。然而,人们把它们视作带壳的蛋白质,叫它们“知了猴儿”。于是,手电筒和捕捉一起,亮起在那一片灌木和乔木编织的林地里。如果不被找到,第二天,枝头便会加入嘹亮的合唱。
多少年前的,泥土培育的,幽冥深居的,此刻,都在枝头树梢绽放。
我们的相遇,是在它叫“知了猴”的时候。它在我家一棵梧桐树下,钻出地面,正要爬向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或者栖身蜕变的枝丫。但它却爬到我的脚下。
母亲让我把它放蚊帐里,明早就可以得到一只蝉。它在蚊帐里缓缓爬行,爬到角里停下。然而却倒栽下来。凉席“噗”的一声,它滚动几下。
我扶它起来。然而,不久它又坠落。夜色已深,我担心它的爬行和逃脱,拿一个茶碗将它扣住,然后独自睡去。
母亲的话总是对的。我没有得到一只蝉。第二天一早,掀开茶碗,我得到一只怪物,拖着壳,面目模糊。桌上多了一滩黑水。
它歌唱的梦和飞行的前程,很快被一只母鸡吞下。在凝露的清晨,再也没有晶莹的流光传播了。密闭的容器毁掉了它的蜕变。
多年以后,我粘到一只蝉。我把它的羽翅取下来,夹到书里。再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翻到它们,金色的光从六月骄阳里流淌出来,我想起一句话: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这是鲁迅告诉我们怎样做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