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田亚非《远山的呼唤》(下)
文/田亚非
【作者简介】田亚非,重庆市南岸区作协会员,南岸区网络作家学会会员。曾发表散文《寻找三毛——探访三毛故居》《父亲的二胡》,小说《失乐的天堂》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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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新学期开始了。
鹰之声民乐团也正式成立了。孩子们的学习热情异常高涨,每天都认真练上2、3个小时。
书声歌声,笛声箫声,二胡唢呐锣鼓声,常常让过往的山民坐在操场边听上半天。
老曹去镇上开会回来说,镇里要搞“六一”庆祝,每个学校都要出节目。
鹰嘴岭可还从没出过节目呢。
教室里炸开了锅,孩子们摩拳擦掌,讨论着节目形式。诗雨也决定给鹰嘴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最后定板:音乐剧《大山的精灵》。
六月转眼就到了。经过三个月的苦训,孩子们盼望的表演终于来了。
演出前几天,诗雨带领孩子们挑选树叶做围裙,摘花朵编好花环。
演出那天,天高云淡。
十点钟,演出开始。
轮到鹰嘴岭小学表演了。一曲悠扬的笛声,吹响了《大山的精灵》序曲,把观众们带进了大山的早晨。接着,小动物们欢快地上场,鸟儿啁啾,小鹿轻鸣,溪水潺潺地流着。旁边的几位高个子同学,手嘴并用,边伴奏边表演口技,个个全情投入。欢快的气氛迅速感染了全场。
一番密集的鼓点后,欢快地笛声一下转换成了低沉的箫声。山宝推着轮椅,缓缓来到舞台中央,用高亢而又苍凉的嗓音,述说着疾风暴雨中小动物们的无助。
最后,孩子们围着山宝,深情地朗诵——
我们是大山的精灵,
我们是山鹰的后代,
云霞是我们的衣裳,
麋鹿是我们的伙伴,
我们能听懂每一朵花语,
我们能分辨云雀的忧伤
那巍峨高耸的山啊
是背负我们前行的脊梁
是托起我们向上的臂膀
可是,可是
大山的宽度困住了我们的脚步,
大山的高度遮挡了我们的眼睛,
在山的那边
山的那边
有没有会唱歌的山鹰
有没有折了翅膀的精灵
有没有会唱歌的山鹰
有没有折了翅膀的精灵
诗雨看到,每个孩子的眼里都含着泪光。
朗诵在雷一般的掌声中结束了。老曹紧握着诗雨的双手,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诗雨,已是泪流满面。
最后宣布成绩,鹰嘴岭小学获得了特等奖。
活动结束了,很少下山的孩子们还沉浸在表演的喜悦中,表演服都不肯换下,叽叽喳喳的,兴奋不已。
老曹带领孩子们吃了碗面条,就趁着日头往回赶。
六月的天,真是说变就变。他们快走完谷底时,突然下起豆大的雨点。
老曹脸色一变,命令孩子们跑步前进。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像风一样往鹰嘴岭奔去。
雨点越来越大,打在脸上生疼。
渐渐地,像瓢泼一样。
四面山上的水流“轰轰”地往下倒,溪里的水漫到了路上。
很快,路上的水涨到了小腿处。
孩子们闭紧了嘴巴,全速奔跑。
他们终于来到了笑面河边。
此刻的笑面河扩宽了两倍,它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河水浑黄,满河都是打着旋的旋涡。远处,一个个激浪张牙舞爪地咆哮而来。
老曹脸色异常冷峻。
“快!马上过河!大娃背小娃!手牵手!不要上搭石!跟紧我!脚下抓稳了!”
老曹歉意地对山宝说:“我马上转来接你!”
“诗雨,跟在我身后!”
“不!”诗雨干脆地拒绝,“我和山宝在一起!等你。”诗雨强着镇定地握住山宝的手。
老曹看了他们一眼,俯下身抱起两个小娃,大喊道“跟上!”就纵身跳进水里。
在齐腰的河水中,老曹像一座铁塔在向前移动。后面,是一条崩得直直的线。
他们终于到了对岸。
老曹终于回到了诗雨和山宝身边。
老曹蹲下一把背上山宝,诗雨拿着拐杖紧紧抓住老曹的书包。
河水已经漫到了胸口。在一个又一个急浪中,他们艰难地向前挪动。
离对岸还有两三步时,一个疯狂的巨浪唰的一下扑来,老曹一个趔趄,诗雨和山宝随着他向旁边倒去。老曹想努力稳住身形,又一个巨浪紧跟着扑过来,三个人眼看着就要倒下,突然,老曹腾出手来,迅猛地给他们一人一掌,透过密密的雨帘,诗雨看到老曹的身体迅速倒进水里,在他的头快要没入水中时,似乎在说“孩子——”
“老曹!”诗雨和山宝撕心裂肺地喊到。同时,岸上伸出几只手,把他们拽上了岸。
大家拼命地呼唤着老曹,回答他们的是漫天的雨声和满河的嘶吼。
诗雨忍着锥心的痛,急忙组织孩子们向上转移。
这时,岭上冲下来一队人,是何伯带着乡亲们接他们来了。
何伯听到孩子们的哭喊,身体一晃,哽着对大家说“快!快!回去拿耙子!”
那一晚,诗雨陪着吴婶坐了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吴婶告诉了她很多。
原来,老曹并没有干过敌人,刚上前线就接到停战通知。那个书包是他上过战场的唯一见证。
老曹说当初整个山里应征的青年就他选上了,是因为他上过初中,比别人多识几个字。所以,他后面拼了命地护着其他孩子要读书。
其实,10年前他民转公没转上,就已经辞退回家了。他说,在前线没为国立功,每月还领着1000元,也相当于是给教书发的工资了。上面派的老师来一个走一个,他不扎在那,毁的是一批孩子啊!
还有,他多年前就得了肾病,可把钱都补贴给了学生们,就一直没有搭理。他说,孩子们的前程比自己的病重要。
诗雨的泪快要流干了。
第二天傍晚,何伯一行人回来了。
听到声音,她俩都没动,只是紧紧地盯着门口。
好长时间过去了,何伯从门口递进一个书包,上面沾满了污泥,还在不断地滴水。
何伯说,是水草给绊住的。
那一刻,吴婶晕了过去。
三天后,天放晴了。
老曹在这天下葬。他们在黄桷树旁给他建了一个衣冠冢。
送葬队伍很长,乡民们都来了,很多在外的鹰嘴岭人也赶了回来,还有各级领导前来送行。
队伍非常安静,几乎没人讲话。
诗雨恭敬地把书包放进了墓室。书包已洗得干干净净,上面“对越自卫反击战”几个字焕然一新,这是诗雨两天两夜重绣出来的。
墓碑落成,何伯扑上去,两手扶着,花白的脑袋深垂在两臂间,泣不成声“老曹,你这一走,鹰嘴岭小学就真的散了……”
接下来的时间,诗雨打起精神,带着两个班的孩子复习迎考。
每到放了学,她就坐到黄桷树下,一遍遍地吹着《百鸟朝凤》,期待路下冒出个人来“我说鸟儿怎么都往这边飞呢,原来是来朝拜我们鹰嘴岭的金凤凰!”
转眼就期末考试了。孩子们不在的校园空荡荡的。
诗雨也要走了,收到的信件一封接一封——
父亲的哮喘又犯了,等着她回去住院。
学校下期人事安排马上开始,姨妈说有个主任退休了,等她回去竞聘。
男朋友等她回去确定婚期。
她在学校里呆坐了一天,开始收拾行李了。
她决定第二天天没亮就离开。
第二天凌晨,整座山岭还没醒来。她再次站上讲台,细细地环视着整间教室,又站到老曹的讲台上,伫立良久,然后拖着行李箱出发了。
她没看见,操场边的树荫下,一杆烟杆忽明忽暗。
路过黄桷树时,她走过去,在老曹墓前站了片刻,“再见,老曹!”她在心里说到,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雾霭中。
一回到学校,她就看到校门口打着巨大的横幅“欢迎王诗雨老师支教胜利归来!”
姨妈喜笑颜开地对她说“你的事迹区教委已经知道了,在区里引起了很好的反响。接下来你一边为竞选主任做准备,另一边还要做几场报告,具体汇报你支教的良好表现。注意加一点工啊!”
“我的良好表现?”诗雨有点茫然。
“你傻呀!到那么艰苦的地方去,主动延长支教时间,并且还搞得有声有色,充分说明你情系山区,师德……”
“得了得了!”诗雨逃出了姨妈的办公室。
诗雨看着现代化气派的校园,以及操场上体训队生龙活虎的孩子们,恍如隔世。
两天后,诗雨要做首场报告。
姨妈早早地在校门口候着她,“你要好好表现,今天区长和教委陈主任都来了呢。”
同时,门岗给了她一封信和一本书。
她打开一看,是大丫写来的,
尊敬的诗雨老师: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和二丫已经带着小丫踏上了去往广州的列车。小学散了,她俩没书读了,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以前我害怕出去,是您的引导让我对未知的世界不再畏惧。‘不要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我一定会这样去做的!人生路上能遇见您,遇见老曹,真是我们鹰嘴岭12个学生的幸运!我虽然不能再进学校读书,但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书本的,您放心!另外告诉您——
山宝去北京唱歌去了,说要挣钱回来修一座桥,就叫“英雄桥”。
大柱外出学当泥水工去了。
大虎二虎回家当吹鼓手了。
小学没了,其他的几个小家伙下期可能都不打算读书了。
扶贫办的工作人员又来了几次。
我把您借的书寄给您了。
最后,敬祝您一切安好!感恩一生,我敬爱的您!
学生:大丫
诗雨翻开那本《简爱》,书显得比较旧了,显然翻阅了很多次。
她再次拿起信件,字里行间,她看到了一双双眼睛,大的,小的,还有老曹倒下时那个飞快的嘴型,她的心里一阵难受。
她转身对姨妈说:“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今天的报告做不了。”
没等姨妈反应过来,她匆匆离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她的书房灯火通明。
一个晨曦微光的凌晨,她轻轻走进父母的房间,他们还在熟睡。看着刚刚出院的父亲,满脸的憔悴,以及母亲满头的白发,她捂住嘴,任泪水直流。
她退出来,轻轻地提着两个大箱子走出了家门。茶几上,几页泪痕点点的信笺在晨风中翻飞。
在去往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她又拐到学校,给门岗放了一封信转交姨妈。
在上火车的那一刻,她收到了一条短信“亲爱的,今天抽点时间去把酒席定了吧,你都推了好几次了,我妈急得很,你知道我这年龄是等不起的。”
她定了定心神,打出几个字“我们分手吧。”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感觉有点虚脱。
坐下来,她打开提包,是一包厚厚的资料。
这叠是给区委的,这叠是给教委的,这叠是给扶贫办的,这叠是给妇联的……
她望着窗外,长长地吁了口气。
“呜-----”一声汽笛响起,如同一年前一样,火车迎着朝霞,向着大山深处进发。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