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学:当过川军的大爸(上)|小说

孙艳玲:难忘的鱼宴|散文

文/王明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大爸是爸爸的哥哥,比爸爸大5岁,爸爸排行老幺,排行老二的是姑姑。爷爷统帅一家人生活靠做木工、石匠、泥水匠、打铁,辅助种点地,在方圆十里还算过得去。
据爸爸给我讲当时爷爷最喜欢的是大爸,因为他传承了爷爷的骨架、脸庞、天生的响亮音,两只眼睛特亮,做事果敢,能说会讲,但脾气暴躁,喜欢玩耍,尤其爱和人开玩笑,如果黑夜去找他,一个通街上很远就传来他的亮音。爸爸哩,生性内敛,埋头做木匠或者田土头的活路,半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二姑经常对她弟弟说老三呀,你这副样子哪能找到媳妇哟。那时爸爸只会红着脸笑。
爸爸说大概在他十六七岁那年,情况发生变化,他的大哥在镇上开的铁匠铺子停了烟火,二姐从平常在镇上卖咸茶鸡蛋的李二嫂那里得知消息后,悄悄地告诉了爷爷。爷爷起初是不信的,等他赶到镇上亲眼看到平常浓烟缠绕、红光升腾的铁匠炉冷冰冰地躺在那里,窄窄的木棚棚紧闭无人,就有几分着急起来了。
他很快打听到大爸在背街的芙蓉膏馆抽大烟,就顺手抓了根鸡蛋粗的短木棒藏在袖口头,像等人似在烟馆外面闲逛。
哪有不透风的墙,或许早有人给大爸通了信,不知早从那个后门钻出去了,爷爷在外待到太阳落西晚霞飞,当夜幕重垂时,才不甘心地往家里赶。也活该大爸倒霉,他明明见爷爷从背街外面的石梯往家里走了,当他吹口仙气,从不显眼的草棚里钻出来,伸个懒腰,准备放松心情和筋骨时,突然一声喝吼,他转身见是他爸站在三步处,三魂吓脱二魂。
你到哪去了?还没等大儿子回话,同样天生脾气暴躁的爷爷,抽出袖口里的短棍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打去。
听爸爸说,大爸比爷爷高大强壮得多,可能骨子里慑于父亲的威严,认屈于儿打老汉要遭雷打的俗理,没敢还手,只是抱着脑壳往后退,退着退着,一下滑到坡下水沟里了。爷爷站着不动,没有喊,也没伸手拉,片刻甩下手里沾着血痕的短木棍,向繁星闪烁的夜空长叹一声,背着手向家里走去。
爸爸说从那事后,好多年没见到大爸了。爷爷像患了大病似的,脸色灰暗,饭量陡减,手脚发肿,一抽叶子烟就咳嗽。爷爷口头说大爸这种败家子,丢人现眼,要死要活与他无关系,死了还省心些,但我爸爸和二姑清楚,他是暗地里去寻过大爸好多次,借赶场方便去过几家邻村的亲戚,到过利泽乡,去过合川县城。我爸和二姑也悄悄地去找过大爸,总怀着侥幸和希望出门,带着无奈和失望回家。
我问过爸爸,爷爷的心好狠呀,打人就下得了狠手,打死了啷个办?
爸爸白了我一眼,非常不满地说,你娃娃小,不懂得抽大烟的害处,跟你说,在我们利泽乡周围,有名有姓的因抽大烟祸害到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人不是一两个。爷爷最爱大爸了,他这样做也是爱子的无奈,没有抽大烟这个天打五雷轰的害人虫,哪个动得了手,哪个愿意下手!
爸爸给我说,他再见到大爸时,大概是在十多年后。爸爸说那次最先发现大爸回来的人是二姑。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早上,鸟儿叫得乖,花儿开得美,水珠儿在树梢和叶尖上透亮,二姑到镇上去卖点鸡蛋换几个买盐巴的钱。二姑给爸爸说,她到场口时,看到一个衣衫破烂枯瘦如柴的男子眼睛特别像大哥,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太阳光太强,有点弦目,或者昨晚没睡安稳,产生幻觉。她懵懂里振作精神,发现那个男子的眼睛也一直瞅着她,眼光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和柔情,传出透明飘渺的渴望。
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大哥。她作为妹,虽然儿女早已上中学,但大哥出走多年未归仍然时不时牵动着心,尤其是她不愿想不敢想却又时不时地想起来的,是哥哥小时候对自己的好。
她把卖鸡蛋的钱收进包后,就往那男子走去,可那男子不知啥时候不见了。她找了几圈后,没见到人,完全怪自己眼花出幻觉时,那男子从地缝凸现般站在她面前,洪亮且熟悉的声音轻响起。
二姑惊呀地叫道:“炳全,你是不是炳全,我的哥。”
那浑身脏臭的男人点了点乱蓬蓬的头,手紧张地抓住身边一把破雨伞和一个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包。
二姑满眼热泪地走上去,细细地打量自己的哥。不是声音和眼神,她真不敢认眼前的男人是自己过去威武健壮的哥。你这么多年到哪去了?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要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妹妹要带哥回家,哥说爸爸呢?他老人家能原谅我么。
爸爸去世好多年了。我和三弟住在一起。他老叨念着你呢!
从此,大爸和姑姑、我爸住在一起了。
后来爸爸和妈妈来到重庆南岸区前驱路,就在解放前夕有了我。
最早接触大爸应该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常把我送回合川利泽老家,让二姑一家照顾我,大爸住在二姑不远的独房子里,一有空我就往大爸那里跑,因为大爸会讲故事,说起话来声音忽高忽低的,还会装马叫、鸡叫、飞机吼,眉毛和眼睛都随着故事的情节变化;拿根木棍当枪使,拿个包谷当手榴弹扔,拉过长木板凳当马骑。还有,没听不懂的只管问,想到哪点问到哪点,有没有逻辑,与故事有没有关系,只要出口,大爸百问百答,仿佛越问越讲他越快乐,有时竟然抱住我的脑袋搓几下,夸爱问的小孩聪明。
大爸因为打仗受过伤,生产队的人说他抗战有功,脚也有些跛,就叫他在屋里做一些手上活,顺便帮二姑喂猪。大爸有时间,我就跑得勤。
只是有一次听二姑对大爸说,你参加川军打日本鬼子的那些事儿对侄儿讲可要收敛点哈,不要说得天一棒地一棒,不沾不着地的,影响大城市的侄儿读书。那天我看到大爸站到起庄重滑稽地向二姑手举在额前行礼:遵令!
男孩子十有八九都怀有打仗当英雄情结,我也一样。大爸越不愿意给我讲当年他参加川军打仗的事,我越追问。甚至有时候他不讲我就赖在他屋里不走。二姑来干涉,我更威胁地连饭都不吃了。二姑只好说,讲吧,讲吧,反正是过去的事,当不了饭吃,但不能耽误吃饭。你个调皮匠回重庆饿瘦了,老三不晓得啷个骂我。
胜利了的我,对大爸讲的川军故事第一次有印象的是那天晚上。我坐在大爸屋里,嘴里嚼着干胡豆。
大爸说:他参军那会根本不晓得要上前线打仗,只是跟乡上王大爷的民团队一起混饭吃,那天说动身走哟,以为又去干什么揽钱的活路,结果听说开出川去打日本鬼子,都不晓得啷个回事,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日本人鬼子,不晓得日本鬼子真是鬼还是人。王大爷有钱有势的人都喊打,政府还组织那么多人一起去打,肯定鬼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不是半夜里青面狞牙吃人肉喝人血的吊死鬼、饿痨鬼、僵死鬼,就是白天见了让人疹的“拖神”流氓、地痞、人渣滓。
另外一种想法,是鬼就怕光,怕阳气冲天,红的代表阳物,因此都穿红内裤,戴红带子,有的把红带子系在裤腰带上,有的系在手腕上,有的系在胳膊上,也有的系在脖子上的;还有一种想法,鬼怕人多,怕阳气冲散,我们啷个多人走在一起,不心虚,只要人不怕鬼,那么肯定鬼就怕人。再说真个是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子顶着,我们怕什么,在屋头吃不饱饭,走到哪点,都是烂命一条。
宣布走去打日本鬼子后,伙食有些改善,接连两天吃了肥得流油的回锅肉,也就乐滋滋的了。我们从家乡利泽开始,走哇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到哪个地方,反正当官喊走就走,喊停就停,刮风下雨,根本不当回事,人走得累极了,倒下就睡,边走边睡着的情况时有发生……你不晓得那个时候战场打得乱,仗打下来上千人死了只剩几个,有时敌人的散兵游勇跑到我们阵地上来了,我们侥幸活下来的人跑到敌人阵地里去了,尤其是大雾天,只听行军的脚板声响。有次我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好久,突然间感到周围怎么不对劲,结果仔细一看,发现身边有叽里哇啦说话的日本兵(从声音判断可能是)。再转头东望西瞅,平常的熟人好像都不见了,我赶忙装出系鞋带地低下头,趁那些人不注意,躲在路边草丛中,从而逃过了一劫。
大爸说着狠吸了口叶子烟,蓝青色的烟圈从他嘴里吐出来后,在屋里转着绕着不肯离去。我鼻孔里也有烟味,挺不舒服,但我忍住了,叫大爸快讲下去。
大爸说,我们这帮人在乡头混,觉得手里拿了土枪、猎枪、独角龙之类的火炮,或者背把大刀、拿根梭标之类的家伙都神气得不得了,在出川时一个连八九十个士兵又配了一挺轻机枪和三四十支步枪,步枪全是蓝闪闪的中正式。更觉得了不起了。结果上了战场才晓得,日本人的武器比我们好得多,一个天,一个地。
第一次与日本人面对面的时候,一阵大炮轰炸,飞机丢弹扫射后,震得耳根子发麻,好半天才听到声音,一看周围的人死了好多,吓得半天不敢出声。我们连队的长官是个抽大烟的瘦子,他在我躬着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见我没死,就喊打呀,信不信老子毙了你。可他话还没说完,一颗不知从那里飞来的子弹把他脑壳击破了……
我想跑,哪跑得了,干脆拿枪打吧。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结果还好,我没死。记得是参加台儿庄战役吧,应该是。打着打着转头看,突然发现阵地周围战友 死光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无奈之下,只好将战友尸体盖在自己身上,待日军走后再去寻找部队,结果逃得一命!
在川军打了数不清的仗,只身逃出来是常事,往往是天黑摸出战区,跑到当地老乡家里。尽管这些地方是日本人占领区,但这些北方老乡却二话不说就把我藏起来,并且管吃管住。临走,则只需写一个白条,写上吃了多少粮食即可。据说以后他们可以用来抵消交给国民政府的公粮。
记得我所在部队守过长江边上一个阵地。具体地名,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上头说过,这整座山几乎都被掏空,是用钢筋和水泥预先修好的阵地,地处日军进川必经之道,无论如何必须要守住!结果,我们部队在此守了很长时间。阵地前日军死尸堆积如山,河对岸掩护我们阵地的好多支国军炮兵部队官兵也差不多全部牺牲了。或许因为我们所在的阵地修得异常坚固,日军最终都未能攻占。
不过,由于守的时间太久,这个堡垒内尽管有足够的武弹药,粮食却准备不足。最后关头,我们饿得没办法,只好趁日军不注意,晚上爬出堡垒,割一些打死的马肉,再难吃也往嘴巴里塞。我们最后撤下来时候,几乎所有人都饿得走不动路,下来后,有个叫莽子的兵因为一下子吃得太多,活活地胀死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员、重庆市巴渝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副秘书长、重庆市散文协会会员、重庆杂文学会会员。1975年底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在《重庆文学》《人民铁道》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偶有茯奖。短篇小说《父亲》获得2010年《小说选刊》全国首届小说笔会三等奖。长篇小说《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获得2016年重庆市文艺创作资助项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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