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李芳洲《相逢在正月》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
在犬牙交错龇咧、钢勾利爪抓来的时候,写作、阅读会不会是替自己和别人伤口止血的丸散?一蓑蓑光阴任平生,几多风雨几多情。一份快递,摇来一组长镜头、两个时段。相隔18年和48年的友人,就穿越回来了!
两男士都儒雅风流,学养深厚。别了18年的,姓任,学贯中西,外语极佳。别了48年的,姓腾,自幼热衷诗词,还研究汉字、甲骨文、易经等。
虽说一别近半个世纪,相忘于江海。可是落坐对视,好像两三天前,才一起聊过、喝过、吃过一样。或许我们均属金刚不坏、月宫桂树刀斧砍不倒,所以岁月筑不了隔离之坝。因此,看淡钱财,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还能在这里有华贵明艳的标本。
“这儿真好,宁静安详,树多鸟唱鱼游……出乎我们的想象。”他们说。
“我儿时就梦想,将来有一所带花园的房子,那里四季花开,叶舞风,虫奏乐,是生产故事的好地方……”我说。
腾说:“你实现了,佩服,佩服。”
“其实这样的生活,不是所有人都能过的。我们年事已高,方可半忙碌,半清闲;半忧烦,半喜欢;半红尘,半神仙。与友人云卷云舒地喝茶,荡气回肠地吃饭。红樱桃、绿芭蕉也就那么回事,可陶醉霓虹绚烂的年轻人,哪能有福消受?几秒钟不看朋友圈,存在感就不在。我嘛,也乃时人不知愚心烦,难于偷闲学少年,哈哈!”
我剪刀手一指,切换话题问:“今天你们得交代一下别后的生活,流走的几十年里,有没有想起过我。同在一座城,为什么没找过我?难道真所谓‘发财不见面,背时大团圆’吗?”
二
分别18年的任说:“你离开医院太匆忙,我们忙于工作和生计。也曾想和夫人带着孩子来看你,可是……现在我已闲居家中,读书,研究学问,也管点小区的闲事。女儿已高三,夫人还在上班,来往的基本都是老友。也一直想找你,苦于我认识你的下属不多,打探无望……一个偶然,见新搬来一户邻居,仿佛在你办公室见过一次,不敢确定……终于有一天,领着女儿上前拦住那人问是不是认识你。
她说:‘当然认识,只因我公公痴呆,婆婆终年肺气肿,爱人腿不好,自己也出不了门,没时间去看望李院长……’
我问她:‘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你下属说:‘我们刚搬了家,等有空去找找。’不想一拖就过去这么多年。后来,在你催问谁要送你书的时候,她方才急着把你的电话告诉了我。”
我冷笑道:“我以为你跟别人一样,忙着赚钱,重财轻友,把老朋友忘了。”
他听后,语气温和如从前,道:“我这人一生与赚钱无缘,平视权力和财富,对美貌看骨不看皮,你是知道的吧!”我笑着点点头。
午后三点,多日不见的太阳出来了,透过玻璃幕墙,仿佛厅里的竹子、树子都裹上了光滑柔软的天鹅绒,有了暖融融的亮色。我从扶手上抬起有点痛的手肘,指指他,未及开口。
48年的朋友腾轻声问:“我可以抽一支烟吗?”
我微笑点头:“可以。”
阿姨拿来烟缸,我想,记忆中的他是不抽烟的。又一想,时光荏苒,有生活鞭子的抽打,什么都是可变的。那时我们多年轻,茫茫人海,沧桑岁月,不变的是我们彼此还记得,已属稀缺可贵了……
三
他按灭了烟蒂,依旧用温热的声音说:“我们去看看你的居室吧。”
我提起小包,他俩和阿姨端着茶杯,随我上到三楼。
我说:“二楼是娃娃们或客人住的,三楼唯我独享:卧室、书房、休闲厅。”
他们一阵啧啧,我便提议到露台闲坐喝茶。海棠、杜鹃、茶花、月季如火如荼地开着,露出情人般的媚笑。目力所及,到处是鸟飞;耳孔张开,满树是雀儿歌唱。
二人慨曰:“妙哉,此处视野开阔,空气阳光皆好。夜晚观天,一定星月清朗,真是读书、写作、画画的好地方。”
老友任问:“你常在这儿看书吗?”
我说:“不,我常在太阳不晒、风不大的时节,在此待客。有时同友人在此伴星月饮酒,也在灯月交辉时谈天说地。”
“不说这个,你还没汇报几十年里,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不曾找过我。”我温怒地说。
腾收敛了笑容,淡然道:“好久不见,伤心事今儿就不提了,扼要讲讲吧。你知道我因为写诗,被抓坐牢……后来朋友劝我,看你戒不了写诗,最好的去处就是下乡当知青。于是,我选了一个四川偏远的穷山区,不过还可以吃米,就满足地在那儿落户了。”
我问:“那里艰苦吗?”
他说:“这还用说吗——好在我遇上了一个出生不好,却冰雪聪明、嗜书如命的姑娘。我们弄来一堆干草,铺在地上,搞来一张破席。不用登记,不用请客,就算结婚了!”
我说:“这姑娘贤达、能干,我早有所闻,只是不知她就是你的妻子。想来遇上她,你会很幸福吧?”
“是的,”他说,“要不是她,也许我不死也会疯掉!”
“那么你们最苦最难体现在哪儿呢?”我问。
他说:“知青分两类。高中生或出生不好的这一类,与农民关系较好,也愿意参加农业生产;中学知青,因停课闹革命,年纪小,没读什么书,除了抄家,就是打架斗殴,在农村偷鸡摸狗,乱拔人家自留地的菜,动不动还威胁烧农民的房子,因此这些人是农民恨之入骨的一类。我们相对就比较受欢迎。
那时最苦最累的活儿,是上山砍柴。一周一次,来回八十里,用披星戴月这个词,一点不夸张。没有柴烧,你总不能吃生的吧,所以我觉得这是最苦的。”
我说:“既然周围都是大山,为啥要到八十里外去砍柴呢?”
他说:“因为周围进出的树早已被砍光。贫穷的地方,贫穷的人,总是拼命掠夺大自然。那些辫子草都被烧完了,只好到深山更深处,去找寻可烧的干树枝了。”
“一路上渴了、饿了,怎么办?”我又问。
他说:“早上捏一个饭团,运气好,向农民要一点豆豉或腌菜,夹在饭团里,渴了到处都有山泉。”
“你们那时感觉得到,清泉石上叮咚的风景之美吗?”我笑问。
“那时候糊口蔽体都那么艰难,每日种田累得跟牛一样,什么风景都映不到眼帘。”他悠然地说。
四
“你年纪小、结婚早,儿子咋跟我儿子一样大呢?”
他眉头紧蹙,胸膛起伏,又抽了一支烟,平静地说:“穷嘛,哪敢要孩子?因为出生不好,我和妻子回城无望;七五年,有关系的人都陆续走了。我是因为两村争水械斗,我被邻村的人打得吐血拉血,眼看就要死了……经过抢救,老中医调养大半年才好转。农民们怕背上一个无力劳动的伤残者,因祸得福,我们才有回到成都的希望!”
他说起往事,语调平和,云淡风轻,似短笛弄柳,然而我却听出那记忆中的风暴。土坯屋,茅草顶,星光、月光、阳光、雨水、清风都可以自由进出的陋室,地上铺着麦草的家,原始古朴,但毕竟不具备瓦尔登湖的浪漫。草上睡人,草下是跳蚤、老鼠、虱子……
我喝了一口水,轻声问:“我一直有个困惑,知青们同居者、结婚者不少。当时都过着七仙姑、董允似的生活,相安无事。甚至在我眼里,还纯粹甜美,有着田园牧歌般的真爱。怎么一回城,多半都浮萍东西,劳燕分飞了呢?”
他没有笑,只是低声地说:“你那时算小文学青年,读了点诗词古文,读了几本翻译小说。以为茅屋油灯,荒原沙漠,是才子佳人乐居之所!那是小说、剧本、电影。一旦你去了那里,不能洗澡,永远粗衣赤脚,腿陷泥田;到很远处挑水,大山里砍柴;有时遇到狼一样的野兽,有时还遇上比野兽还野兽的坏人。一个女孩,若不与男知青组合、相帮着,哪能活下去!所以,以后发生的分手,不过是矫正了当初的不得已与不正常。”
五
“身处大自然的怀抱,你的诗作一定不少吧?”我问。
他说:“倘若粗茶淡饭、温饱不愁,诗,我是一定会写的。当过于劳累,走遍大院,都借不够买一张邮票寄信的八分钱,知青间还为回城勾心斗角,哪还能风花雪月、游龙戏凤、关关雎鸠呢?”
他手指那两盆并排开放的海棠、杜鹃说:“山里的野花,比家养的妖艳很多。可我们担水打柴,累得没有心情,也就视而不见了。”
我说:“我依稀记得你的一些诗句,如‘江石以抵抗潮流来纯洁自己……我嗅到一缕桃色的花香……闲来无事浇翠竹,且把兵书读……’”
“当时就这些诗,险些毁了我。”他说。
我道:“好像听你说过,一个算命的叫你那年那月那日别出北门,否则会有牢狱之灾。你当时不信,还鬼使神差地出北门去了绵竹,因此就……”
“你记性真好……”他说,“往事不堪回首,初次见面,我不愿带给你太多的凄风苦雨,若想知道,就留到往后吧……”
我不依不饶地揪住他问:“你们回来以后呢?”
他说:“回城,为找职业、找住处,继续挣扎在求生的底层。好容易才到街道工业谋生,我担任了一份化工产品的研发,订单不愁,却没有生产资金……”
“那么以后呢?改革开放的契机为什么没有抓住?”我问。
“我们厂所处城市中心,八十年代我也抓了。四处借贷,筹到了50万元。在那块风水宝地上,建了一所文化娱乐中心,生意兴隆。那时的职工们,满脸都是太阳……后来被强拆,夫人作为厂长,还判刑5年……为此我自己也几乎崩溃。”
沉默良久,我像自语,又像问他——那时你若来找我,或许我能帮上些忙。
他说:“有时候,我这人直面问题时,缺了点市井的精明,多了点儿书生意气。记忆的硬盘里,只有你的弱小、骄矜、唱歌好听、爱读书、很天真的形象,和后来你的成功、名气、辉煌难以对接。两相对比,就不愿向老友诉苦和求助了。不过我有一个信念,每当遇见认识你的熟人或朋友,无论别人把你吹得多神,我只说我确信她骨子里永远是一个诗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我道:“现在你们过得很好吧?”
他说:“我觉得对不起我的儿子,他聪明帅气,毕业于名校法律系。门路不对,钱太少,因此考不上律师……多少漂亮的女生主动追他,我们都不敢接招,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个毕业于三本的孔雀女。现在孙儿已经两岁半,三代人住在七十平米的房子里,也还其乐融融。孩子睡了,我和老伴都各自读书,过着往来无白丁的生活。我常和流沙河一类的老诗人、老作家一起研究诗词和汉字,我们不曾有过画栋雕梁,也就不在乎陋室清贫了。”
六
送走了他们,我独坐书房发呆,不是他们的故事有什么特别,而是出现在熟人故交身上,便有了说不清的感觉。其实我的遭遇和磨难,以及精神上的摧残,说出来绝对是重量级的。唉,又何必要说呢?
假如他们是镜子,就用光子的作用,映射和搜找自己的弱点和缺憾。人生自古谁无痛,痛后要清醒,如何调整、淬炼、抗打击、反脆弱,让自己的当量提升。之所以时空对我们没有阻隔,除去有共同的热爱,看重友情,更重要的是,都有崇敬梅兰竹菊的风格。纵然身处金玉谷,也不至被情花毒和钞票撂倒。
我常劝别人,钱、色、名你不可以通吃,有其一二算幸运,如果全有,往往会不幸或者夭折。腾是清贫的,可是有一个能一生聊下去的爱人,令尼采和我们都羡慕。任年已古稀,女儿还在高三,妻子年轻貌美,对他崇拜有加,也是幸福的。这也许就是老天爷,或是纳什均衡数吧。
应当感恩的是,我们都在风刀霜剑严相逼中挺过来,迎来了科学昌明的太平。阅读擦去了精神的污垢,对比减轻了伤口的疼痛,不计较省去了得失的烦恼,努力献身丰盈了内心,使愤怒蜕变为温情。琳娜台风,春风化雨;酷暑烈日,收敛为洒满金碧、嫣曼万物的日光。
我们生于二十一世纪,不该有魏晋文人的臭脾性。既然要风骨,就不去羡慕、嫉妒世俗的牡丹芍药,安心于屌丝身份吧!
“王谢堂前燕”飞来,能留则留,要走就走,何须为之愁,不是吗?“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古才子多穷困”。冰心说过:“太穷太富,在文学和艺术上,都难有大作为!”是啊,有几个幸运的安迪·沃霍尔、毕加索、罗琳啊。
沉浸于热爱,并愿为之献身,苦并快乐着。幸福的方程式——不计较,不攀比,就不会有黑云压城。好一个老友,用平静的心理图谱,直面密布足够的带宽,打通了任督二脉,哪有陋室豪宅之别?一地树荫,皆为财富。好比荷兰画家笔下的米菲,删减掉所有的泪珠,只留下一滴,便感动了世界。名利复名利,我心桃花源。痛苦往事,化为华丽的标本,黑白线缝制素朴的锦绣。
他并不伟岸,心软如月,肠柔似星,爱中华文化,一生清贫,却治学严谨。在生活的锯切下不知多少次,把苦涩的热泪咽进满腔热血的胸口喔。那冰冻的砚台,因勤奋者的耕耘,绽出杏花雨、桃花媚。
我想,在自愿委身于文字的时候,有那么多熟悉而陌生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聚焦着、自豪着、骄傲着我,不也是上等的享受吗?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