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现代翻新与重构
来源: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2020-11-03 09:21
作者:叶路加
1868年,美国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出版了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小妇人》。小说讲述了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一个普通中产家庭里四姐妹的故事,于平淡中寓深意。
作为一部经典文学作品,《小妇人》多次被搬上大银幕。2019年,格蕾塔·葛韦格执导的新版电影《小妇人》问世。今年8月25日,影片在我国大陆上映,保留了原著真诚、温柔的理想化内核,并在叙事上进行了大胆尝试。
非线性叙事的大胆尝试
此前的几个电影版本,均是按照原著小说《小妇人》的时间顺序进行拍摄的,将马奇家四姐妹的成长故事娓娓道来。新版《小妇人》则采取了非线性叙事手法,打乱了原有时间顺序,将过去与当下进行双线交织,将情节片段进行重新组合。故事刚开始,便已是七年后,少女们长大成人、分散四处,各自为生计忙碌。乔独身一人在纽约写作谋生,艾米在巴黎学画时遇见少年时期的邻居劳里,梅格嫁人后随丈夫居住,只有贝丝一人留在家中弹琴。这便让观众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这不是只拥有欢笑和温暖的故事。
由乔与教授跳舞的画面,切换至七年前的圣诞舞会。前后对比,加剧了物是人非之感。为了帮助观众理解,影片以冷暖色调来区分两个时段。暖色调表现了欢快的少年时期,嬉笑打闹都被蒙上了一层梦幻的童话感。明亮的镜头语言,展现出四个女孩子对未来的憧憬,仿佛一切都是值得期待的。冷色调则表现的是冷峻的成年生活,忧虑随着年岁增加,命运将少女们从充满爱的家庭中推了出来,独自面对不留情面的现实。
影片将贝丝的两次生病进行穿插剪辑。乔第一次醒来,欣喜地看到贝丝已然康复,全家欢聚一堂。而七年后,当乔又一次醒来,餐桌前只剩流泪的母亲,观众也因空怀希冀而生出更大的失望与伤感。乔从纽约赶回,陪伴重病的贝丝。她们在海边相依而坐。在乔读的故事中,有诗与酸黄瓜,音乐与姜饼,邀请函,骂人信与小狗狗等。欢声笑语已成往事,提醒着我们幻梦逝去,现实如冰冷的海浪卷着碎石,冲撞着过去构建的童话。
贝丝说,我不害怕死亡,人生就像潮涨潮落,潮落再缓慢,也是阻止不了的。台词中早已暗示了结果,但无论是乔,还是作为观众的我们,都在期望奇迹的再一次出现。然而,无人能够让时光放慢脚步,能做到的只是背着行囊继续向前。随着镜头一来一回地切换,影片将今时往日两种境况一并展开,在流动中加剧了情感变化与联想。
当然,这种非线性叙事也存在一定的弊端。一方面,对于不熟悉原著的观众而言,场景切换较快,难免会有单薄杂乱、浮于表面之感。另一方面,在将故事打散加以碎片化的过程中,不得不舍弃四姐妹相处的一些温馨日常。而这,正是原著中最打动人心的一部分。她们相知相伴、嬉笑打闹,在阁楼的小舞台上排演戏剧,每晚聚在一起弹琴读书,在母亲和邻居的照顾下,充满爱与善意地生活着。原著传达出的乐观、热情、坚韧,成为不少人心中的美好乌托邦。遗憾的是,新版《小妇人》未将这份温柔力量更全面地展现出来。
女性独立与情感需求的关系
无论是原著,还是在此前的影视改编中,乔与劳里的关系一直是《小妇人》中着墨较多、引起热议的情节。他们性情相投、惺惺相惜,是一对默契的知己好友。正因他们这么合拍,乔拒绝劳里的求婚,才成为令人唏嘘不已的“意难平”。乔有自己的考量,她爱自由、爱写作,“为自己活着而感到快乐”,拥有未尽的梦想。她也了解劳里,他们性情太过相似,热情与猛烈的情感会杀死对方。他们还太年轻,无法承担起包容的责任。与其说乔拒绝了劳里,更像是她选择了自己。
新版《小妇人》对乔这个角色的深挖不止于此。笔者认为,影片中最精彩、最具感染力的,是乔在阁楼上的剖白戏份。在放弃这份感情后,她经历了写作事业上的挫败,又失去了挚爱的妹妹贝丝,有着无法排解的苦恼与困惑。“女人不止有心灵,也有思想和灵魂,女人不止有美貌,也有抱负和才华。那种一说起女人就和谈情说爱联系起来的论调,让我觉得非常恶心。所以我不要结婚,但现在我好孤独。”她如是说。
乔一心想成为不被爱情束缚的独立女性,但挣脱了这层枷锁后,她在无形中又陷入被限制的局面中去。即使坚持初心走自己想要的道路,她也会有渴望温暖、渴望被安慰的情感需要。而今天的不少影视作品,在倡导女性应该自强自立的同时,抹杀了一切脆弱、犹豫、挣扎的表现,将女主角塑造成无畏向前、毫不动摇的形象。新版《小妇人》真实地将乔的挣扎展现出来,允许某些时刻的心碎。在被孤独感蚕食的瞬间,寻找慰藉并不可耻。清醒的坚持需要付出代价,承认野心也会有遗憾。坚定的拒绝与脆弱的回望同样真诚。这样,人物才显得有血有肉、丰富立体。这份不回避灵魂挣扎的诚恳,打动了许多有着同样经历的观众。
女性对独立的渴望与对情感的需求并不矛盾,真正的独立无关结婚与否。这就是新版《小妇人》所传达的态度。就像梅格对乔所说的那样:“虽然我的梦想与你不同,但不代表它就不重要。我想成家,有一个家庭,我也愿意去工作和奋斗,但我更想和约翰一起。”与乔相比,梅格向往爱情,渴望与爱人建立家庭。虽然看起来,梅格没有那么独立自强,但她同样在追求幸福。女性想成为的样子不是单一的,想度过的人生也不应该被定义。尊重每一种发自内心的选择,让女性为自己的人生写下最好的注解。
婚姻中逃不开的经济问题
在《小妇人》成书的时代,女性谋生的路很窄,无法拥有与男人相同的工作机会,自然缺乏经济来源。所以我们看到,马奇家四姐妹只能做零工补贴家用。为了凑齐母亲去前线照顾重病父亲的路费,乔剪掉了自己心爱的长发卖钱。马奇太太对四姐妹的教育,秉承着这样的观点:“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将来缺衣少食,但也不希望她们经不住金钱的诱惑。”此前的电影版本,大都体现出了中产阶级清教徒般的观念,并未对金钱问题进行深入讨论。
新版《小妇人》则花了更多笔墨,来强调金钱的重要性。“作为一个女人,我没办法自己赚钱,至少不足以养活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即将嫁给有钱人的艾米面对劳里的质疑,清醒地剖析了自己的处境。波伏娃的《第二性》指出,对于男人来说,“结婚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被注定的命运”。但女人受限于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在婚姻问题上不具备如此充分的选择权。
在此前的影视作品中,马奇姑婆都是一个性情古怪、功利自私的形象,天天对姑娘们唠叨说教,要她们嫁个好人家。新版《小妇人》则借她之口,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女人拒绝嫁人需要经济基础的支持。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说过:“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要有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
从某种意义上说,出版与婚姻一样都是个经济问题。于是,新版《小妇人》增加了乔与出版商之间关于签约金、版权费的谈判场景。有趣的是,导演选择了一种模糊又聪明的方式交代结局。出版商声称,“女主角没有结婚”的小说不会畅销。面对这种不满、建议,乔没有一口反驳和回绝,而是选择了修改。这不禁让人再次感慨,即使在小说中,婚姻也永远与金钱有关。乔在家人的怂恿下追上了教授,两人伞下拥吻,收获了一份甜蜜圆满的爱情。
笔者在初次观影时,认为这是一个媚俗的玛丽苏结局。但从种种细节中看出,这更像是一个拥有遐想空间的开放式结局。导演格蕾塔·葛韦格曾在采访中提到,这不是关于“男孩得到女孩”,而是“女孩得到一本书”的故事。也许我们更愿意将这个爱情结局,理解成为了出版而做出的修改,实际上乔仍然坚持了她的内心,将热爱与赤诚注入一生的写作事业中去。导演这样的安排,看似违背了原著中乔与教授结婚的情节,这份自反性却巧妙地折射了作者独身写作的一生,更加靠近真实。
“那么去吧,我的小书,向一切终将接受并欢迎你的人,展示你深锁于心的东西……呵,让年轻的姑娘们认识她,珍视身后的世界,从而冰雪聪明。”《小妇人》原著中的这段序言,改编自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小说《小妇人》以真善美的价值观,丰富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拥有历久弥新的魅力。新版电影《小妇人》在故事本身的古典气质中融入现代意识,观照当下现实,有了耐人寻味的独特内涵。
(作者系湖南大学文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