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洁:中国男人为何爱写悼亡诗

中国男人为何爱写悼亡诗

文/庞洁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国风·邶风·绿衣》

  

  九十年代有一部经典电影《人鬼情未了》(原名Ghost),除了“一起做陶器”这个影史留名的经典镜头和“oh my love”这段近三十年后听起来仍然激昂的旋律,给人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男主角死后通过灵媒和爱人交流的几个场景了。但我最初对这部电影并不感兴趣,迟迟未看,就是因为这个我认为并不高明的译名,原名ghost,并未有任何情感指向,如幽灵本身一样冷峻。电影的译名多少加入了译者的一厢情愿。近年,城市里兴起的手工陶吧,不少店直接打着招牌宣称“一起做陶艺吧,和爱人体验人鬼情未了”……可能相爱中的男女并不会去想,如果有一天真的生死相隔,也只能“断肠声里忆平生”。

  

  “知乎”上有个问题很有意思:“一对十分恩爱的男女朋友,女的死了,男的接下来如何做才是你心中最完美的结局?”某网友回答:“娶小姨子,过十年再写一首词。然后大家就都觉得你好像专情了十年。”

  

  这里黑的是鼎鼎大名的东坡居士和那首著名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悼亡词感人至深,我们有理由相信苏轼对亡妻王弗的痴情。在王弗长眠的第三年,苏轼续弦以她的堂妹王润之。关于娶小姨子这件事,也流传着两种说法。一说这是王弗的遗愿,担心自己去世后没有人照顾苏轼,自家妹妹自然是最放心的人。又说是因为王润之颇具堂姐风韵。王润之与王弗有多像,并不可考,但想必二人都是十分贤良的。前者据苏轼为其所撰墓志铭,有孝顺、谏夫、屏后辩友之德,又兼伴读之才。而后者则有夫家弟弟苏辙两番撰文悼念,想必也是德才俱备的。兴许像歌词里写的“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很像你”。

  

  悼亡诗是中国诗歌的重要支脉,促成了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自《诗经·绿衣》始,悼亡诗与别离诗一样,强化了诗人的哀伤体验。魏晋时期的挽歌,诸如《七哀诗》之类,常以宴饮起句,宇文所安从中发现了一个重要诗歌命题——“死亡与宴会”;唐代悼亡诗的写作透露出诗人们顾影自怜的凄苦之状;两宋诗人以悼亡为“私昵的情感”。(胡旭《悼亡诗史》)

  

  死亡是一面镜子,永远照射人们,而悼亡诗就是这面镜子的反光。

  

  《绿衣》中所展示的是一位丧失爱妻的丈夫,看到亡妻生前所做的衣服,睹物思人,反复咏唱的情景。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面子黄衬里。我内心的悲伤呵,什么时候才能止!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上衣黄下裳。我内心的悲伤呵,什么时候才能忘!

  绿丝线啊绿丝线,是你亲手来缝制。我思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

  细葛布啊粗葛布,穿上凉爽如清风。我思亡故的贤妻,实在熨帖我的心。

  

  “绿衣黄里”说的是夹衣,是在秋天穿的。“絺兮绤兮”则是指夏天穿的衣服。诗人应该是在秋季的时候作的此诗,他将刚取出来的秋天的夹衣捧在手里反复摩挲,爱人已逝去,而为他缝制的衣服尚在,细密精巧的针脚间渗透着爱人的情意。朱光潜先生说“中国夫妇恩爱常起于伦理观念”,所以这位男子怀念的不仅仅是爱人对自己的体贴,更有“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真正的灵魂伴侣才会有此默契,是爱侣也是诤友。

  

  《诗经》中还有一首《唐风·葛生》也十分动人,与《邶风·绿衣》都属悼亡诗的开山之作。“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作诗人来到墓地,见到满地的葛条、蔹蔓,触景生情,想起生前两人的相亲相爱、同心同德,而今阴阳永隔,如何不倍感伤心。已亡人在冰冷的地下无人相伴,未亡人在孤独的世上无奈无亲,如何才能再相聚?只有百年之后,同穴而拥!这生死不渝的爱情绝唱,穿越了时空,成为每个时代人们心中的梦想与期许。朱守亮《诗经评释》认为此诗“不仅知为悼亡之祖,亦悼亡诗之绝唱也”,周蒙、冯宇《诗经百首译释》认为“后代潘岳、元稹的悼亡诗杰作”,“不出此诗窠臼”。

  

  而《绿衣》所用的睹物思人的手法亦给了后世诸多启发,潘岳“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元稹“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皆是从《绿衣》化出。

  

  《诗经》中的这两首悼亡诗皆是不知名姓,只能感其情真意切。而晋代潘岳的《悼亡》三首,不仅开了悼亡诗的先河(潘安以前,中国古代文学并无“悼亡”一说),并且让悼亡诗与悼妻诗直接画上了等号。而写作悼亡之作的中国文人们,往往会凭借其深情的好男人形象博得世人的一致好评。

  

  《世说新语》:“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作为西晋文学的代表,潘安往往与陆机并称,古语云“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据说当朝丑女皇后贾南风觊觎潘岳的美貌勾引他,但是潘安从未动心过。他与妻子杨氏十二岁订婚,两人琴瑟和鸣,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妻子病逝之后,他也未曾另娶纳妾。这三首悼亡诗写于妻子逝去后的第二年。三首其一:“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这两句应当是三首之中最出彩的。诗人用双栖的翰林鸟和同游的比目鱼比喻自己和妻子的相携相守,表示对爱妻的无比思念和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再加上潘岳本人当朝第一美貌才子的身份和难得专一的品行,自然让世人对他的评价更上一层楼,更提携得他的悼亡诗成了经典之作。

  

  元稹的悼亡诗也一直是世人传唱的经典。元稹八岁丧父,少年贫贱,妻子韦丛为当时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幼女,二十岁时下嫁元稹。韦氏嫁给元稹后,一直过着贫苦的生活,但却甘之如饴。元稹在诗里回忆着与韦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韦氏陪伴元稹度过了人生中的低谷期,待到功成名就,佳人芳魂却已逝去,叫他怎能轻易忘怀?不可否认,非意重断难写出“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两句诗出自元稹在原配妻子韦丛下葬当天所写的《遣悲怀三首》,回忆“贫贱夫妻”的艰苦生活,从而衬托二人的深厚感情,表达对亡妻的愧疚与感激。现在作为俗语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出自这里。元稹写给韦丛的悼亡诗,还有两句同样流传甚广,几乎被引用得泛滥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出自《离思五首》,初中语文课学到这首诗,情窦初开的年纪十分容易因这些诗感动于元稹的深情。

  

  元稹作为备受争议的文艺男青年,我不免想多说两句。史料记载,在韦氏病重之际(元稹31岁韦氏27岁),元稹就在出差途中与比他大11岁的才女薛涛浓情蜜意,打得火热了,却在回到长安后就将她抛诸脑后。“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成的薛涛笺风雅至极,据说也是为了和元稹书信往来而发明的。薛涛比元稹大了11岁,且为乐伎出身,不能为元稹的仕途提供攀附,两人的感情自是不能长久。薛涛脱下了最爱的红裙,换上一袭道袍。自此朝镜前的垂垂玉箸,只有春风得以知晓。而元稹的生活还在继续。811年(韦氏病逝两年后),元稹纳表妹安仙嫔为妾,七年后出于仕途考虑,再取名门之女裴淑为妻。

  

  元稹的这些悼亡诗抒情强烈,词意豪壮,言情而不庸俗,瑰丽而不浮艳,的确是悼亡之作的千古名篇。可以说,他给妻子写的悼亡诗和他自曝的那段情史一样著名,要不是自己把自己早年(21岁左右)的风流情事写成《莺莺传》,还发朋友圈连载,也不至于后世为其贴上了始乱终弃的“渣男”标签。这倒是和他笔下的张生如出一辙(本来就是自传嘛)——“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作为一枚直男爱好者,让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一番善写悼亡诗的中国男人,悲伤是有的,但一篇大作告成的淋漓尽致足以瞬间清空情感的空虚和人生的幻灭,就像《围城》里面的汪处厚,老婆死了作首诗,不仅显得自己深情,还可以卖弄一下为数不多的才学。除你之外,任何人都没什么区别,皆是花间一醉。你走之后,何人甘为我金钗沽酒,不过浮光赏媚。谢谢你啊,亲,给我有一展诗才的机会,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及时悼亡的运气呵,这可羡杀了奉“升官发财死老婆”为人生三大喜的饭局老司机们。

  

  当然,我们不能对人性太苛刻,更何况在古代,男人不续弦比现代人不结婚后果还严重。元稹的多情与深情或如明人陈继儒所言“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所以,“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才是最真实的世情。就像电影Ghost,无论是否“情未了”,哀悼对方的时刻,不过是“冰冻,孤寂/两个幽灵在寻找往昔”,是的,爱情逝去的部分,我更愿意称之为“幽灵”,可以深情追念,可以尘封心底,幽灵自然也可以随风逝去,如同“光耀而巨大的罪”(魏尔伦写给兰波的诗句)。

  

  愚以为悼亡诗的核心并不是诗,而是“悼”。所以庄子的鼓盆而歌之“悼”既是超脱也是大悲哀,纳兰容若的“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是平淡的祭惋更是绝望,因为永失我爱。思念一个人,往往想起的不过是芥豆小事,赌书泼茶,夫妻恩爱闲情已成过去。“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犹多。”纳兰与卢氏夫妻伉俪情笃,故卢氏的早亡使纳兰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打击,八年后的同一天五月三十日,纳兰容若也随之逝世——“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还有一种哀悼,没有浓墨重彩,于无声处触动人心,比如“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项脊轩志》)。也有启功先生哀悼亡妻的“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

  

  中国的悼亡诗多是回忆与亡妻生前的生活细节,表达生死离别之哀痛,“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死”情结;而西方的悼亡诗则多把天堂看作幸福的归宿,传达出作者的一种超脱与乐观,一种深信能在天国与亡妻相聚的“悲中有望”的“乐死”情节。所以读西方的悼亡诗远没有那么沉重。

  

我相信这样的她一定能够

   让我在天国,再次无所阻碍地把她的面容瞻睹

   她一身洁白地走来,洁白得像她的思想

   笼着面纱,但我却能依稀看见

   她周身闪现着的爱意、温柔和善良

  

                      ——[英]弥尔顿《悼亡妻》

  

  悼亡诗看多了,再回到《绿衣》与《葛生》。打动我的还是最简单而质朴的感情,没有过度的修辞与宣泄。中国古典诗词里能够让人记住的名句往往都是口语化的,甚至是原生态口语,不需翻译和解释。“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伤感与悲哀不同,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永久的,且有深浅厚薄之分。《绿衣》纯写伤感,但是真好。”(顾随语)真好,已经好到接近悲哀了——“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作者简介:庞洁,诗人、作家。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延河》杂志“2017最受读者欢迎奖”、全国青年散文大赛奖,以及新华书店杯“2017年度西安最美读书人”等称号。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驻会作家。曾在《扬子晚报》《长沙晚报》等开设专栏。著有诗集《从某一个词语开始》等,迄今在《人民文学》《作家》《钟山》《草堂》《星星诗刊》《书屋》《扬子晚报》《西安晚报》等几十种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几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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