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生 根 (文/林丹)
生 根
作者:林丹
今天上课时,刘老师特别兴奋,台下的小脑袋们也像春风中的花朵一样兴奋,当窗外传来“铛”的一声下课铃时,所有的孩子都扭头厌恶地向窗外瞪了一眼,然后再扭过头,目光柔柔地看着刘老师,那些荧荧的目光,让刘老师想到微风下的湖面。
刘老师说,同学们都累了,休息休息吧!女生们噘起小嘴趴在桌上,男士们则蹦着跳着跑出教室,嘴里还大声唱着刘老师上周教他们的歌,唱得教室外的小树都沙沙作响。
刘老师之所以兴奋,是因为他的口袋里终于有了一张调令。等这份调令,他足足等了十年,从小刘等成了大刘。他曾对县教育局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发过牢骚,说自己再等下去,大刘就变成老黄牛了。
这个村子属于全市的曾母暗沙岛礁,最偏僻却又是神圣而不可分割的领土,只住着十几户人家,一所小学六个年级的学生加起来不到二十人,教学楼也只是一间砖瓦房,是三十年前全县“普九”时所建,墙面年久失修,斑斑驳驳,跟机枪扫射过一样,如果在墙上挂一块“明清古建筑”的牌子,路人见了断然不会怀疑的。学校除了一位七十多岁老校长,刘老师是唯一的教师。
刘老师悄无声息地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树杈上悬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汽车轮胎钢圈,上下课的铃声就是它发出来的。老校长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吧嗒着一杆长长的旱烟,烟锅里其实早就没火了。
见刘老师来了,老校长说,都办好了。刘老师点点头。老校长又问,哪个学校?刘老师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教育局说我支教时间最长,让我任选一所学校。
好,好。老校长笑着。人嘛,总得越过越好。
刘老师点点头说,以后,又要辛苦您了。
老校长抬起右脚,在右脚脚板心敲一敲铜烟锅说,没事,你没来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带的。这十年,苦了你了。你走吧!
刘老师向老校长深深鞠了一个躬,腰弯下去足足停留了十几秒钟。
这时,一阵机器轰鸣响起,刘老师和老校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过去,这偏僻的乡村,极少听闻工业的吼声。
没啥,挖树的,又一棵老树要走了。老村长叹息一声,声音像深秋的湖水一样凄凉。
刘老师记起来了,这穷乡僻壤里唯一的宝贝就是山上腰粗的百年老树。虽说国家政策封山育林,但城里有些人总是有些门路,能明火执仗地开着大型机器,将一棵棵安逸生长数百年的大树连根铲起,让它睡在铁锈堆叠的卡车上,再“呼哧呼哧”地运往陌生的城市。据说这些硕大的树木会种植在高楼大厦间,为那些高楼大厦增添生气。
刘老师总是想不明白,一棵活生生的植物,如何为一座死气沉沉的水泥森林增添生气。
刘老师看到那些移树的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僵尸一般。他们很快选中了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刘老师记得,孩子们喜欢在那棵树下玩耍,男生们爬树摘蝉蜕,女生们树下“踢房子”,春天的时候,孩子们满头都是槐花金黄的花瓣,满身都是槐花醉人的香气。
工人们手脚麻利地爬上树干,在树干上捆上一圈圈拇指粗的钢丝绳,一台吊车长臂罗汉一样高高举起自己的吊臂,拉着钢丝绳的一头。
工人们爬下树后,挥舞着铁锹铁镐,围着树根一圈挖着,刘老师似乎看见,这参天的大树竟然在这群小小的人儿面前簌簌发抖,巴掌一样的叶子,纷纷飘落,滴着冷汗一般。树坑很快就挖到了一米多深,坑里拥挤着静脉一样的根须。工人们收起挖掘工具,向坐在起重机操控室里的人挥一挥手,然后起重机发出“嗡嗡”的轰鸣,天空中的钢丝绳颤抖着越绷越紧。刘老师似乎听到,那棵树在痛苦地呻吟着,脚下的根须一根根“啪啪”地活生生扯断。不知为何,刘老师感觉自己也在心跳加速。千百年的根深蒂固,在人类的创造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不过几秒钟,这棵百年老树就成了悬挂在藤上的一条丝瓜,身上的树叶和根须上的泥土暴雨一样落下。起重机的长臂轻轻平移,精准地将它甩在一辆卡车上。大树在睡下去的一瞬间,微微弹起一下,似乎是又挣扎着爬起来,留恋地看了山林一眼。最后,几辆车的发动机奏着凯歌,潇洒地离去。
我也该离去了,刘老师这样想着,准备再跟老校长告别一次,可发现老校长已不在身边。刘老师想,老校长一定是上课去了。
刘老师继续往前走,经过那个深深的树坑时,刘老师仿佛又听见孩子们在树下欢快的笑声,想起自己看书时,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坐在树上,将大把的槐花洒在自己身上。
刘老师走上那条蜿蜒的羊肠小道,突然又想起班里的那几个男生。有一次,孩子们给自己送来了香甜的槐花蜜,眼睛都被蜜蜂蜇得肿成一条缝了,一个个却乐得都跟捡到狗头金一样。
刘老师趟过山里的那条小溪,耳旁响起一阵歌声,那是每次暴雨过后,刘老师担心孩子们上学放学的安全,总是和孩子们一起手挽着手趟过涨水的小溪。那个时候,孩子们就会跟着刘老师一起唱着“不管大风大雨,我们永在一起;不管大风大雨,生死不离不弃”。
单纯的孩子们是不会理解什么是“在一起”,什么是“不离不弃”,他们的歌声永远清纯得好像没有一丝白云的天空,可是,自己的这一次不告而别,孩子们会怎么想?他们会如何看待自己?想到这里,刘老师心神恍惚,脚下的石头调皮地动了一下,刘老师张开双臂在溪水中摇晃了几下身子,总算站稳了。刘老师猛然想起,有那么一次,自己和孩子们一起手挽手趟着漫过膝盖的溪水时,自己也是一脚没站稳,身边的孩子们霎时扑过来,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那一瞬间,刘老师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保护孩子们,还是孩子们在保护着他?
趟过溪水,踏上岸边的淤泥,脚一踩下去就陷进去很多,刘老师每走一步,就感觉淤泥里有一双无形大手抓着他的两只脚腕。刘老师用力一挣,脚板下就发出“啪唧”一声脆响,就像那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时根须断裂的声音。刘老师恍惚中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脑海里不断浮现孩子们的一张张笑脸,那些笑脸如此清晰,却一张张飘远,就像一片片从树枝上飘下的树叶。刘老师忍不住转身朝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吓了一大跳——在那棵大树被拔走的地方,分明站着自己,自己张开双臂,手上长满了树叶,脚下全是盘曲的树根。刘老师感觉自己一步也迈不动了,手紧紧地按在胸前,胸前的口袋里有一份着火的调令,烫着自己的心。
教室内,老校长拿着课本对孩子们说,刘老师有事,今天不能来。
孩子们一个个像病蔫蔫的鸭子,伸长脖子伏在桌上。
门开了,门外的阳光汹涌地涌进来,刘老师也进来了。他微笑着扫视班级一圈,孩子们的身子立刻像七八月的麦子,齐刷刷地坐直了,双手叠放在课桌上,眼珠反射着门外的阳光。
老校长上前,小声提醒刘老师,你不是去选学校吗?
刘老师从口袋里掏出调令,说选好了,就这里,我生根了,挪不动了。然后刘老师就对孩子们说,现在是唱歌课,我起头,你们一起唱。刘老师就唱“不管大风大雨”。
孩子们用溪水一样清澈的声音齐唱起来:
不管大风大雨,
我们永在一起;
不管大风大雨,
生死不离不弃!
(林丹,笔名“酒盏花枝”、“半醉半醒”,仙桃语文教师,执教语文二十年,从事写作二十多年,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全国近百家报刊杂志,出版长篇小说《兵血不冷》,累计发表、获奖的诗歌、小说、散文超过400万字。荆楚网、《仙桃日报》、仙桃网、仙桃电视台等媒体曾多次报道其事迹。2014年,林老师成立五色笔文学社,已辅导学生在全国发表作文六百多篇、获奖数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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